**第二章:黑市與“老金”
冰冷的、帶著腐朽沼澤氣息的風,如同無數把鈍刀子,刮過林燼裸露在破爛袍子外的皮膚。他像一頭被狼群追獵到力竭的野鹿,踉蹌著沖出“瘴癘澤”邊緣最后一片扭曲的枯木林,一頭栽倒在相對干燥堅硬的碎石地上。肺葉火燒火燎,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腥味,雙腿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水,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氣。
懷里的那枚“星髓”,隔著薄薄的“息壤布”和一層粗麻內襯,緊貼著他的心口皮膚。那奇異的冰涼感并未減弱,反而像是滲入了骨髓,帶來一種詭異的清醒,勉強壓制著身體因透支和恐懼帶來的劇烈顫抖。正是這種持續的冰涼,在他亡命狂奔、幾次差點被狂暴能量亂流撕碎或陷入致命泥沼時,如同黑暗中的微弱燈塔,指引他避開最兇險的區域,硬生生在死神的鐮刀下犁出一條生路。
他趴在地上,貪婪地呼吸著雖然依舊渾濁、但總算少了些瘴癘毒氣的空氣。意識昏沉,耳邊還殘留著那來自石壁深處的、非人的恐怖嘶吼,以及整個絕地隨之暴動的轟鳴。他知道,那東西——或者說,那東西背后的存在——絕不會善罷甘休。靈樞會的力量,遠比這片死地更恐怖,更無孔不入。
他不能停在這里。
“舊籍庫”是回不去了。任何與靈樞會官方有關的據點,此刻都變成了龍潭虎穴。他需要一個地方,一個能暫時喘息、處理傷勢、獲取信息、最重要的是,能把這燙手的“星髓”藏匿或者……處理掉的地方。
一個名字,一個帶著市儈油滑氣息的名字,浮現在他混亂的腦海中——**“老金”**。
老金,一個自稱“金算盤”,實則更像“金泥鰍”的晶髓走私販子。林燼和他有過幾次“不太合法”的交易——用私扣下的一點點劣質晶髓碎屑,從老金那里換些在黑市流通的傷藥,或者更重要的,是一些關于“舊籍庫”內部消息的碎片信息。老金的消息來源五花八門,真假難辨,但總比沒有強。更重要的是,老金的“據點”,就在瘴癘澤外圍這片三不管地帶,一個由流民、罪囚、走私犯和亡命徒自發形成的、如同巨大老鼠洞般的地下黑市——“**鼴鼠窩**”。
那里,或許是眼下唯一的生路,也可能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
林燼掙扎著爬起身,撕下破爛袍子上相對還算干凈的布條,草草包扎了身上幾處被藤蔓和碎石劃破的傷口。他從懷里摸出僅剩的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狠狠咬了一口,用唾液艱難地化開,勉強補充一點體力。目光警惕地掃視四周。天色昏暗,鉛灰色的云層低垂,仿佛隨時要壓垮這片荒蕪的土地。遠處,瘴癘澤方向傳來的能量躁動似乎平息了一些,但那無形的壓迫感依舊懸在心頭。
他辨認了一下方向,朝著記憶中“鼴鼠窩”的入口——一處被巨大風化巖半掩著的、毫不起眼的狹窄地縫——蹣跚而去。每一步都牽動著酸痛的肌肉,懷里的“星髓”像一塊烙鐵,時刻提醒著他所背負的巨大危險。
***
地縫入口狹窄而陡峭,僅容一人勉強通過,向下延伸數十步后,豁然開朗。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雜著汗臭、劣質煙草味、腐爛食物、金屬銹蝕、以及微弱“晶髓”燃燒后特有硫磺氣息的熱浪撲面而來,瞬間將林燼包裹。嘈雜的人聲、討價還價的叫嚷、金屬敲打的叮當聲、還有不知名器械低沉的嗡鳴,如同無數只蒼蠅,嗡嗡地鉆進他的耳朵。
“鼴鼠窩”到了。
這是一個依托天然溶洞和人工開鑿相結合的巨大地下空間?;璋档墓饩€主要來源于懸掛在巖壁上、用廉價“晶髓”碎渣驅動的劣質“晶燈”,光線昏黃搖曳,在粗糙的巖壁和擁擠的人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諝馕蹪岬脦缀跄軘Q出水來。
狹窄的通道兩旁,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攤位”。有售賣不知從哪個廢棄礦區淘換來、品相極差的“晶髓”原礦的;有擺弄著銹跡斑斑、看起來隨時會散架的、晶髓驅動的小型工具或武器零件的;有掛著風干的、散發著怪味的沼澤獸肉的;甚至還有角落里蜷縮著、用麻木眼神兜售自己身體換取幾枚“晶塵幣”的男女。穿著破舊、眼神警惕或麻木的人們在其中穿梭,低聲交談,完成著見不得光的交易??諝庵袕浡毟F、絕望、以及一種在夾縫中掙扎求生的野蠻生命力。
林燼拉低了破袍子的兜帽,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他佝僂著腰,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普通的、疲憊不堪的拾荒者,融入這混亂的人流。他能感覺到,幾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暫停留,掃過他腰間空空如也的皮囊和一身狼狽,很快又移開了——在這里,像他這樣看起來毫無油水的窮鬼,不值得浪費力氣。
他目標明確,穿過最外圍的混亂區域,向著深處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走去。那里,巖壁被人工開鑿出一個不大的凹陷,門口掛著一塊歪歪扭扭、寫著“金記雜貨”的木牌。一個用破布簾子勉強遮擋的洞口,便是“金記雜貨”的門面。
林燼深吸一口氣,掀開布簾,鉆了進去。
里面的空間比外面看起來更小,也更雜亂。貨架上堆滿了落滿灰塵、五花八門的破爛:生銹的鐵器、缺口的陶罐、顏色詭異的草藥、幾本封面都爛掉的舊書、甚至還有幾塊看不出用途的、布滿裂紋的玉簡碎片。空氣里除了外面飄進來的渾濁氣味,還多了一股濃郁的、劣質煙草的味道。
一個干瘦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在一個破舊的木箱上埋頭搗鼓著什么。聽到動靜,那人也沒回頭,只是用一種帶著濃重鼻音、語速極快的腔調說道:“隨便看,價碼都在心里,看中了別問價,東西放這兒,錢放那兒,兩清走人,概不賒欠,童叟無欺!”說完,還用力吸了吸鼻子。
“老金?!绷譅a壓低聲音,帶著一絲嘶啞。
那干瘦的身影猛地一頓,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轉過身來。
一張蠟黃干瘦、皺紋深刻如同風干橘皮的臉出現在林燼眼前。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一雙小眼睛卻異常靈活,滴溜溜地轉著,閃爍著市儈的精明和一種近乎本能的警惕。他嘴里叼著一根自制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煙卷,煙灰顫巍巍地掛在煙頭上。正是“老金”。
“哎喲喂!”老金看清是林燼,小眼睛里的警惕褪去幾分,換上一種夸張的驚訝,煙卷在嘴角一翹一翹,“這不是咱們巡礦司的‘林大人’嘛!今兒個吹的什么邪風,把您這尊貴的官身吹到我這耗子洞里來了?”他上下打量著林燼,目光在他破爛的袍子、滿身的泥污和草草包扎的傷口上掃過,那絲驚訝很快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更深的好奇,“嘖嘖嘖,看您這模樣……掉瘴癘澤的泥坑里跟‘腐沼鱷’打了一架?還是不小心刨了哪位大爺的祖墳,讓人攆得跟兔子似的?”
林燼沒理會他的油嘴滑舌,反手將破布簾子掖緊了些,隔絕了外面大部分視線和噪音。他走到老金面前,從懷里貼身的地方,摸出僅有的那十枚邊緣磨損嚴重的“晶塵幣”,輕輕放在老金面前的破木箱上。金屬撞擊發出細微的脆響。
“少廢話。傷藥,最好的。干凈的水。還有,”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容置疑,“我要知道,最近‘上面’(意指靈樞會)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動靜?尤其是關于‘瘴癘澤’的?!?
老金的小眼睛瞬間瞇了起來,像兩把鋒利的錐子。他沒去看那幾枚可憐的晶塵幣,目光反而像鉤子一樣,死死釘在林燼臉上,仿佛要從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里挖出點真金白銀來。
“動靜?嘿嘿……”老金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笑容里充滿了市儈的算計,“林大人,您這可就不厚道了。您這一身‘風采’,加上這開口就問‘上面’和‘瘴癘澤’……嘖嘖,瞎子都聞出味兒來了,您惹的麻煩不小吧?”他往前湊了湊,煙草和口臭混合的氣息噴到林燼臉上,“這點‘茶水錢’,就想買‘保命符’的消息?您這是打發叫花子呢,還是看不起我老金的情報網?”
林燼心往下沉。老金這老油條果然不好糊弄。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地看著老金那雙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再加一次‘舊籍庫’外圍的準入機會。我知道你有門路搞到臨時的通行憑證?!?
老金臉上的笑容一僵,小眼睛里的精光更盛了。舊籍庫的準入資格,哪怕只是外圍,在黑市上也是有價無市的硬通貨。這籌碼,顯然比那幾枚晶塵幣有分量得多。
“哦?”老金拖長了尾音,煙卷在手指間靈活地轉動著,“看來林大人這次……是真的捅破天了?”他并沒有立刻答應,反而像只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繞著林燼緩緩踱了半步,那雙小眼睛仿佛要穿透林燼破爛的衣袍,看到他懷里藏著的東西。
“別廢話,干不干?”林燼有些不耐煩,心口“星髓”傳來的冰涼感讓他保持著最后的冷靜,但時間拖得越久,危險就越大。他能感覺到,在這污濁的空氣里,似乎有某種無形的壓力正在緩緩凝聚。
老金停下腳步,嘿嘿一笑,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干!怎么不干!林大人您可是老主顧了!不過嘛……”他話鋒一轉,小眼睛里閃爍著狡黠的光,“傷藥和水,算我老金送您的見面禮!就當結個善緣!至于消息……”他搓了搓手指,做了個“加錢”的手勢,“光準入資格可不夠。您得告訴我,您到底在‘瘴癘澤’……挖到什么寶貝了?能讓您這位‘官爺’都嚇得屁滾尿流,跑到我這‘耗子洞’里來?”
林燼的心猛地一跳。這老狐貍!他強壓住立刻拔腿就走的沖動,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老金,好奇心太重,容易短命?!?
“嘿嘿,干我們這行的,不就是把腦袋別褲腰帶上嘛。”老金絲毫不懼,反而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蠱惑,“林大人,您放心,我老金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嘴嚴,路子野。您告訴我點實情,我才能給您指條明路不是?不然,您揣著個‘大炮仗’,在這鼴鼠窩里亂竄,指不定就把自己,連帶我這小破店,一起給炸上天咯!”
他一邊說,一邊看似隨意地從破木箱下面摸出一個小陶罐和一只還算干凈的破陶碗,倒了點渾濁但還算干凈的水遞給林燼。同時,另一只手像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小包,里面是幾顆散發著苦澀草味的黑色藥丸?!斑?,先墊墊,特制的‘行軍散’,止血化瘀提神,算我送的。”
林燼接過水和藥丸,沒有立刻吃喝。老金的話像毒蛇,纏繞著他的神經。告訴他?風險太大!但不告訴他,這老狐貍肯定不會提供真正有價值的消息,甚至可能為了更大的利益出賣他!
就在林燼內心激烈斗爭,老金那雙小眼睛閃爍著貪婪與試探的光芒,兩人之間的空氣近乎凝固時——
“嗚——嗡——!”
一陣低沉、壓抑、卻極具穿透力的嗡鳴聲,如同某種巨大蜂群的振翅,陡然從黑市入口的方向傳來!這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非自然的韻律,瞬間壓過了黑市里所有的嘈雜!
老金的臉色“唰”地一下變了!剛才的油滑、貪婪、算計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驚懼!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起來,一把搶過林燼手里的陶碗,連水帶碗“哐當”一聲塞回木箱底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操!‘蜂眼’!靈樞會的狗聞著味兒來了!”老金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恐懼而變得尖利扭曲,他一把抓住林燼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蠟黃的臉在昏暗的晶燈下顯得慘白,“快!跟我走!不想死就他娘的別出聲!”
他不由分說,拉著林燼就往后墻一堆破麻袋和爛木箱后面鉆。那里看似是堆雜物,老金手腳麻利地推開幾個箱子,露出后面一個僅容一人爬行的、黑黢黢的狹窄洞口!
“嗚——嗡——!”那令人心悸的嗡鳴聲更近了,仿佛就在“金記雜貨”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