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白馬寺。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

陸小鳳倒掛在一竿翠竹上，每飲三口桂花酒，便嚼一片臘牛肉。若非如此，他簡直要睡死十回了。

不過在千年古剎喝酒吃肉，他心里多少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三壺酒盡，陸小鳳決定回那荒廢的庭院去。即便是荒草雜生的院子里隨意找塊破草席，鋪地而眠，也好過在此聽一群老和尚誦經。

——盡管他已答允曲非煙在此探聽消息，且有不得不答應她的理由。

正要動身，卻聽一老僧開口道：“員外，何所聞而來？”

何所聞而來？陸小鳳幾乎要脫口而出，“見所見而去！”

卻聽東角門外有人搶先應道：“大師！大師終于開佛口了！”回身說道：“平之，家俊、家駒，還不快給晦智大師磕頭！”

陸小鳳瞧得清楚，這人至少已有七十歲，精神矍鑠，滿面紅光，一部美髯飄在胸前，頗具威儀。他身后三名青年皆是青衫綠袍。因始終面向佛堂跪著，看不到他們面容。

不過聽他喚其中一人“平之”，陸小鳳便不由多看了兩眼。瞧那人背影，倒確似華山派的小師弟林平之。

三人聽了老人的吩咐一齊磕頭，碰得青石板“砰砰”作響。

晦智大師道：“員外，攜三位小施主在此跪了一夜。敝寺實在……實在是有愧。”

那老者道：”大師，小婿往年皆如期拜謁。只是去年春后，林家遭遇大變，故而未來……唉，如今林家只剩平之一人……”他聲音哽咽，似乎馬上要垂下淚來。

陸小鳳心道：那人果然是林平之。那日他對靈珊小師妹說要到洛陽拜訪外公王元霸，辦一件什么大事。難道除卻兒女婚嫁，竟還有這事？

卻不知林震南因何年年拜訪白馬寺的僧人？此寺向來清心禮佛，不涉江湖大事。他為何不去南北少林？

正思村，聽晦智大師道：“老員外，江湖是非一時難以言說，唯有一事，請老員外并三位小施主知悉。”

“三月前，敝司住持已然圓寂化佛。阿彌陀佛——本寺與林家的恩怨，也須告一段落了。”

王元霸先是一驚，繼而嘆氣道：“唉！老夫自詡‘洛陽通’，竟不知晦明大師他……”

晦智大師擺擺手，又道：“敝寺因故未對外言說。”

王元霸點頭，仍道：“大師，當年晦明大師與小婿約定之事……雖則二人皆已不在，可否請大師請示新住持，權作今年最后一回……”

“這……”晦智大師顯然是沒料到他會如此堅持，一時語塞，半晌才道：“那么請員外與三外小施主稍后片刻。貧僧去去就來。”

不多時，晦智大師果然返回，對眾人道：“請隨我來罷！”

王元霸使個眼色，兩名青年先行退下。

他只帶了林平之，跟著晦智，過了拱橋、山門、天王殿、大雄殿、接引殿等地。

陸小鳳施展輕功，遠遠跟在后面，眼見前面一座十丈高樓拔地而起，心中一動：莫非竟是藏經閣？

晦智卻繞過閣樓，來到一處纖塵不染的高臺上。

王元霸與林平之面面相覷，問道：“大師，不知此處是？”

晦智道：“員外，小施主，此乃天竺神僧攝摩騰和竺法蘭譯經之地。本寺住持現就在此禪修。”

王元霸點點頭，卻見晦智雙手合十，向高臺拜了三拜，說道：“住持，這位老員外便是林震南的岳丈王元霸，另一位是林家少爺林平之。”

高臺后一個聲音道：“二位施主，老衲此時不便見客，失禮了。”

王元霸忙躬身道：“不敢。”

那住持又道：“嗯，本寺早已不涉江湖事，此番破例，是念在我?guī)熜只廾鲌A寂是測過一字。員外請了字，待明日辰時，將那嬰孩送來罷。”

王元霸道：“是！多謝住持。卻不知是何字？”

住持道：“一個’風’字。風字，風有來信，卻幾中藏刀，這恐非吉兆。不過一切皆為因緣，隨它去吧。”

王元霸聽了，忙帶林平之向住持磕頭，“多謝住持賜字。”

住持道：“晦智，帶他們去吧。”遂不再言語。

直到晦智帶著王元霸、林平之走得遠了。住持又開口道：“那飲酒的施主，你來藏經閣，與老衲一見。”

陸小鳳這才自高臺后的灌木從中站起身來，笑道：“住持是喚我么？”

住持道：“正是！”

……

白馬寺藏經閣。

陸小鳳剛踏入閣中，晦遠住持便自暗中閃出，一把將他提起，繞閣數步后，到了一個幽暗之所。

卻又在他背后輕輕一推，令他腳下一滑，兩人一齊進了一處漆黑、幽閉、陰涼的所在。

此間寒氣襲面，陸小鳳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正要問“這是何處？”眼前驀地一亮，瞧見這里是個約莫八尺見方的石室，室內四周無窗，壁上繪著些彩色人形，因經久未拂，掛了些蜘網。

石室空空，卻也干燥，古壁四角各掛著三只紅燭，把此處照的通亮。

陸小鳳道：“沒猜錯的話，這里是藏經閣藏經洞？”

他早就聽說白馬寺藏經閣有一秘洞，多年來屢屢拜訪始終無果，不想今日竟然偶然之間竟能見到。

晦遠道：“不錯”。向壁上彩繪一指，說道：“這是羅漢神拳，不過缺了心法。”

陸小鳳點點頭，向石壁仔細瞧去，又見北面墻壁上一條蒼龍盤踞，中間繪有一僧絡腮圓臉，緇衣青篾，臨江而立。

在他東、南、西三面墻壁上各繪了六個羅漢，有的凝神吐納、有的行氣發(fā)功、有的劈掃擒拿，一形一招，各不相同。

晦遠道：“這是達摩老祖一葦渡江圖。”

他想陸小鳳大概不知達摩老祖的故事，耐心講道：“相傳達摩祖師自天竺而來，各處講經弘法，度化世人。有一日，他見眾僧萎靡困頓、面黃肌瘦，便將自創(chuàng)神功共十八路拳法慨然以授。”

“果然，數日后眾僧竟真的個個精力充沛。又過數月，一些天資聰慧的僧人已于武學有所感悟，這些人中又有數人在幾十年后成門立派，在江湖中頗有建樹。”

陸小鳳道：“是，我原知這些功夫是少林七十二絕技，卻不知一葦渡江圖竟藏于白馬寺中。”

晦遠大師哈哈一笑，說道：“你竟不問我因何帶你來此？”

陸小鳳笑道：“大師若想說，自然會說。大師若不想說，我此生有緣得見藏經洞，也是一大幸事。何必自找苦吃，說錯了話，被人趕出去。”

晦遠大師點頭道：“我見施主心境清澈，果然頗有一些見地。不過……”

陸小鳳細細看這位住持大師，卻見他清矍異常，氣色甚差，只有一對眉毛龍飛鳳舞。心中竟對他有些親近。問道：“大師，請但說無妨。”

晦遠大師悠悠道：“老衲受一位故人之托。特在此等你相見，以助你蹬萍渡水、踏雪無痕……”

“蹬萍渡水？……那是水上飛行之術。大師是要我修習達摩一葦渡江術？”陸小鳳驚道。

“非也”，晦遠目光一凜，說道：“是助你重塑”鳳舞九天”神技！”

陸小鳳又驚又喜，不過他已經能夠猜到晦遠大師的這位“故人”便是風清揚了。說道：“是我太師叔！”

晦遠道：“哈哈，果然聰穎無雙。不過，老衲尚有一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