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凜倒在自己膝蓋上的動靜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前排哄孩子的母親停下了哼唱,好奇地探過頭;戴著耳機的少年摘下一邊耳機,投來疑惑的目光;連那位對著電腦眉頭緊鎖的商務人士也抬起了頭。
“怎么回事?”一個溫和但帶著職業化關切的聲音響起。一位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的男乘務員快步走了過來。他穿著合體的制服,身姿挺拔,眉眼間帶著一種超越性別的精致感,聲音也略顯清亮。他蹲下身,看向倒在朱青梧膝上、臉色慘白、額頭布滿冷汗、身體還在微微抽搐的周凜,又看向一臉“平靜”的朱青梧。
“這位乘客,他怎么了?需要幫助嗎?”男乘務員問道,眼神快速掃過周凜的狀態。
朱青梧的大腦飛速運轉。暴露身份?不可能!引起更大騷動?更不行!電光火石間,她臉上瞬間切換出一個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的表情,甚至還帶著一絲寵溺的無奈,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周凜的背(動作卻僵硬得像在拍一塊石頭)。
“啊哈哈,沒事沒事,”她聲音輕柔,帶著點“姐姐”特有的嗔怪,“這是我弟弟,從小身體就弱,有點暈車的老毛病。你看,這么大個人了,還跟小時候一樣,一不舒服就愛往姐姐身上靠,真是粘人呢。”她一邊說,一邊努力控制著嘴角不要抽搐,內心早已萬馬奔騰:“誰是你姐姐!誰讓你靠了!快給我起來啊混蛋!”
她長這么大,別說膝枕,連和異性近距離接觸都極少。此刻一個陌生男孩的頭就枕在她腿上,溫熱的呼吸隔著薄薄的衣料傳來,讓她從耳根到脖子都燒得通紅,尷尬得恨不得立刻跳車。但看著周凜緊閉雙眼、眉頭緊鎖、嘴唇發紫的痛苦模樣,那點嫌棄又被一絲不忍壓了下去。這家伙雖然蠢得冒泡,但似乎……真的只是個被無辜牽連的倒霉蛋?讓他自己坐直?看他那樣子,估計一松手就得癱地上。
“算了……”朱青梧認命地嘆了口氣,強忍著羞恥感,任由周凜靠著。她悄悄將一絲真氣渡入他體內,試圖壓制那陰冷的蠱毒。然而,那毒素如同跗骨之蛆,異常頑固,她的真氣只能勉強遏制其蔓延速度,卻無法將其驅散或中和。
就在這時,懷里的周凜似乎恢復了一點意識,他艱難地睜開一條縫,眼神渙散,嘴唇翕動,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微弱氣聲問:“……是……是剛才……那片葉子?……我們……被襲擊了?”
朱青梧微微頷首,同樣低聲道:“嗯。蠱毒。”
周凜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他掙扎著,用更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美女……看……看你儀表不凡……氣度……超群……一定……是有……重要任務在身吧?……千萬……別……別因為我……這個小巫師……耽誤了……大事……”他喘了口氣,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淡笑容,“……我……我待會兒……裝……裝癲癇發作……下一站……他們……肯定抬我下去……急救……這樣……你……你就有機會……找出……那個……下黑手的……王八蛋……就算……找不到……你……你也能……繼續……趕路……”
他頓了頓,仿佛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灑脫一點:“……江湖路遠……山高水長……祝……祝道友……此行……順遂……所愿……皆成……”話語間,竟真帶上了幾分江湖兒女的豪氣與道家祝福的韻味。
朱青梧心頭一震。這家伙……雖然蠢,但這份臨危不亂、甚至愿意犧牲自己為她創造機會的心意……讓她動容。看著他慘白的臉和強撐的笑容,那句“把他丟下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你……”她剛想說什么。
周凜卻猛地雙眼翻白,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手腳如同觸電般胡亂揮舞,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整個人在朱青梧腿上彈動,那架勢,簡直像是要把自己甩出去!
朱青梧:“……”她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一下。這演技……也太浮夸了吧?!剛才的悲壯氣氛瞬間碎了一地!她只能配合地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緊緊“扶”住他(實則是防止他真把自己甩飛),對著乘務員焦急地喊:“阿弟!阿弟你怎么了?!別嚇姐姐啊!”
周圍的乘客一陣驚呼騷動。
“快!可能是癲癇發作!”那位秀氣的男乘務員反應迅速,立刻指揮道,“大家讓開一點空間!保持空氣流通!下一站還有十分鐘!聯系站臺準備急救!”他蹲下身,試圖幫忙按住周凜胡亂揮舞的手臂,動作專業而麻利。
朱青梧冷眼旁觀著這一切,臉上依舊是“焦急姐姐”的模樣,內心卻冷靜如冰。她注意到周凜在“抽搐”中,似乎極其隱晦地對她使了個眼色,然后一只手“無意識”地捂住了自己衛衣的口袋——正是他之前塞進那片樹葉的口袋!
“口袋……陷阱……”朱青梧瞬間明白了他的計劃。兇手若要回收蠱毒,或者確認效果,必然要接觸那片樹葉,而樹葉就在周凜口袋里,這幾乎是明擺著的誘餌。
但兇手會那么蠢,直接去掏一個“癲癇發作”病人的口袋嗎?顯然不會。所以,周凜必然還有后手,只是這后手是什么?朱青梧并不知道。她只能選擇相信這個看似不靠譜的家伙。
很快,高鐵減速,緩緩駛入站臺。站臺上,早有接到通知的醫護人員和車站工作人員嚴陣以待。車門打開,那位秀氣的男乘務員和另一位工作人員一起,小心翼翼地攙扶起(或者說幾乎是架著)依舊在“抽搐”的周凜,準備下車。
“藥……我……我的藥……在……口袋……”周凜突然停止抽搐,虛弱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衛衣口袋,聲音斷斷續續,氣若游絲。
男乘務員動作一頓,看向周凜指的口袋。旁邊的女乘務員見狀,立刻上前一步,說道:“我來拿!”她伸手探入周凜的衛衣口袋。
朱青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袖中的符箓已經蓄勢待發。然而,女乘務員摸索了幾下,什么也沒有摸到,周凜只是裝作無辜的樣子:“記錯了……抱歉……”,女乘務并沒有觸發任何異常。
男乘務員看著安然無恙的女乘務員,緊繃的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絲。
“我……我想上廁所……憋……憋不住了……”周凜又虛弱地呻吟起來,臉上露出極度痛苦和羞恥的表情。
“這……”女乘務員和工作人員都面露難色。周凜此刻“虛弱”得幾乎站不穩,需要人攙扶。女乘務員力氣不夠,旁邊幾位熱心的女乘客也紛紛表示扶不動。眾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位一直幫忙的、看起來力氣不小的秀氣男乘務員身上。
男乘務員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但臉上依舊維持著職業化的關切:“好,我扶你去最近的衛生間,堅持一下。”他攙扶著周凜,腳步略顯沉重地朝著站臺內不遠處的衛生間走去。
朱青梧也“焦急”地跟在他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目光緊緊鎖定。
衛生間門關上。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周凜和男乘務員。
前一秒還虛弱不堪、幾乎掛在他身上的周凜,身體猛地一沉,仿佛真的失禁脫力。男乘務員下意識地彎腰,想把他扶穩。
就在這一瞬間,男乘務員眼中偽裝的關切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陰狠和貪婪,他一手猛地掐向周凜的脖子,另一只手則快如閃電般抓向周凜的衛衣口袋,動作狠辣,哪里還有半分乘務員的溫文爾雅?
“哼!廢物!蠱毒都扛不住,也敢壞老子好事!”他聲音變得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戾氣。
然而,他的手剛接觸到周凜的口袋邊緣——
“嗡——!”
一聲低沉的嗡鳴!口袋內仿佛有什么東西被激活了!一道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細若發絲的金光猛地從口袋中射出,精準無比地刺入男乘務員抓來的手掌!
“啊——!”一聲凄厲的慘叫!男乘務員如同被高壓電擊中,整條手臂瞬間麻痹,劇痛鉆心!他掐向周凜脖子的手也瞬間無力松開!
與此同時,剛才還“奄奄一息”的周凜猛地睜眼!眼神銳利如刀,哪還有半分虛弱!他強忍著毒痛,身體如同泥鰍般一滑,瞬間脫離了對方的鉗制,反手一記精準的手刀,狠狠劈在男乘務員的后頸!
“呃!”男乘務員悶哼一聲,雙眼翻白,身體軟軟地就要倒下。
周凜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頂在冰冷的瓷磚墻上,聲音冰冷,帶著壓抑的痛苦和憤怒:“果然是你!一個男人,居然學這種陰損的蠱術!看來不是苗疆正統吧?這么急著立功,甚至不惜在高鐵上無差別下蠱,是想在你主子面前證明什么?證明你夠狠?夠毒?”
男乘務員(蠱師)被識破身份,又受制于人,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隨即被瘋狂取代:“咳咳……是又怎樣?!你中了我的‘蝕骨香’,沒有我的獨門解藥,十二個小時內必死無疑!識相的放開我,幫我抓住外面那個天樞府的小妞!否則……你就給我陪葬!”他色厲內荏地低吼。
周凜冷笑,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掐得對方直翻白眼:“陪葬?你也配?用這種下三濫手段,就算讓你得逞一時,也注定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天樞府、巡天司、甚至整個神秘界都不會放過你!你以為你主子會保你?別做夢了!你不過是他用完即棄的棋子!現在收手,供出幕后主使,或許還能留條活路!”
“你……你懂什么!”蠱師被戳中心事,眼神更加瘋狂,“我……我不用你教訓……去死吧!”他猛地張嘴,似乎要噴出什么!
周凜瞳孔一縮。他此刻壓制對方已是用盡全力,體內蠱毒被剛才的爆發再次引動,劇痛如潮水般襲來,動作慢了半拍!
眼看那蠱師口中一道黑氣即將噴出——
“雷光速現,破邪滅形!敕!”
一聲清冷的叱喝如同驚雷在狹小的衛生間炸響!
“咔嚓——!”
一道刺目的紫色電光憑空出現,精準無比地劈在蠱師張開的嘴上!
“呃啊——!”蠱師連慘叫都沒能發出,渾身劇烈抽搐,口中黑氣瞬間被狂暴的雷霆之力湮滅,整個人冒著青煙,直挺挺地癱軟下去,徹底昏死過去。
衛生間門被推開,朱青梧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指尖跳躍的紫色電弧緩緩消散。她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焦黑的蠱師,又看向靠著墻壁、臉色慘白、額頭冷汗涔涔卻對她咧嘴一笑的周凜。
“你……”周凜剛想說什么,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他身體一晃。
朱青梧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扶住了他。入手冰涼,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別說話,和光科就來了,別擔心。”朱青梧低聲道,迅速檢查了一下他的狀態。蠱毒失去了施術者的持續引導,擴散速度似乎慢了一些,但依舊在侵蝕他的生機。
就在這時,站臺上傳來一陣急促而有序的腳步聲。幾名穿著白大褂、看起來像醫生護士,以及兩名穿著鐵路警察制服的人快步走了過來。為首一人,是一位面容剛毅、眼神銳利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不像警察,倒像官員。
“巡天司和光科,處理現場。”中年男子言簡意賅,對朱青梧出示了一下符箓。他目光掃過地上昏迷的蠱師和虛弱的周凜,眼神在周凜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認出了什么,眉頭微不可察地一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話。
周凜靠在朱青梧身上,看似虛弱無力,卻飛快地、極其隱晦地對那中年男子使了個眼色,微微搖了搖頭。
中年男子眼神閃爍了一下,立刻恢復了公事公辦的表情,沉聲道:“無關人員請退后。‘凈塵咒’,起!”
他身后幾名“醫護人員”立刻雙手結印,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低沉而富有韻律,仿佛古老的歌謠:
“塵歸塵,土歸土,迷障散,憶痕無。靈臺清鏡拂塵埃,過往云煙皆作古。敕令:忘!”
一股無形的、溫和卻強大的精神波動瞬間擴散開來,籠罩了整個站臺區域。剛才目睹了騷動的乘客們,眼神出現了短暫的迷茫,隨即恢復了正常,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繼續各自忙碌,等待上車或出站。
兩名“警察”迅速將昏迷的蠱師架起,動作麻利地塞進一輛看似普通的救護車里。一名“護士”則快步走到周凜身邊,迅速給他注射了一針淡綠色的藥劑,又在他手腕上貼了一張散發著清香的符箓。
“特效解毒劑和固本符,能暫時壓制毒素,爭取時間。”和光科長對朱青梧說道,目光卻再次掃過周凜,“后續如果治療需要專業蠱師,我們會安排。”
整個過程迅速、高效、悄無聲息。不到三分鐘,站臺恢復了“正常”,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朱青梧扶著臉色稍微好轉一點的周凜,重新登上了高鐵。周圍的乘客對他們投來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但很快又移開,似乎只記得他們是“暈車弟弟”和“照顧弟弟的姐姐”。
回到座位上,朱青梧看著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的周凜,忍不住問道:“你怎么敢確定,只要抓住或者干掉施術者,你身上的蠱毒就會失效?萬一他死了,蠱毒失控怎么辦?”
周凜緩緩睜開眼,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帶著點傻氣的笑容,打著哈哈:“嘿嘿……直覺嘛!你看,我這不是賭對了?像這種半路出家、學藝不精的半吊子蠱師,煉的蠱肯定也不咋地,多半是依賴施術者控制的。施術者一倒,蠱蟲沒了主心骨,自然就蔫了唄!你看我現在,是不是好多了?”他努力挺了挺胸,想顯得精神點,但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疲憊出賣了他。
朱青梧看著他強撐的樣子,想到他剛才的“犧牲”和浮夸演技,心中五味雜陳。這家伙……真是矛盾綜合體。她難得地沒有冷言冷語,反而嘴角微微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帶著一絲調侃:“演技不錯,下次別演了。”
周凜一愣,隨即嘿嘿傻笑起來,撓了撓頭:“還行吧?我覺得挺逼真的!剛才那個‘失禁’,我自己都差點信了!”
車廂里,因為這個小插曲(乘客記憶被修補,就連高鐵晚點的幾分鐘也被神奇地修正了),氣氛似乎緩和了一些,甚至有人對這對“姐弟”投來善意的微笑。整個列車充滿了某種劫后余生般的、詭異的“快活”氣氛。
過了一會兒,周凜捂著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朱青梧說:“那個……美女,剛才……有點緊張,我……我去趟洗手間。”
朱青梧點點頭。
周凜站起身,腳步略顯虛浮地走向車廂連接處的衛生間。關上門,反鎖。
狹小的空間里,他臉上那副天真、率直、甚至帶點傻氣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平靜,眼神變得慵懶而隨意,仿佛換了一個人。
他靠在洗手臺上,對著鏡子,緩緩抬起那只接觸過樹葉的右手。指尖,一縷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陰冷黑氣如同小蛇般纏繞著。
“哼,‘蝕骨香’?雕蟲小技。”他冷哼一聲,指尖微微用力一搓。
“噗!”
一聲輕響,那縷黑氣如同被捏死的蟲子般,瞬間湮滅,消散無蹤。他體內的蠱毒,竟在剛才解毒劑和符箓的掩護下,被他以自身的力量悄無聲息地徹底化解了!
做完這一切,他慢條斯理地擰開水龍頭,沖洗著雙手。冰冷的水流劃過他修長的手指。他抬起頭,看向鏡中的自己,眼神深邃。
“不過中毒的滋味的確不好受就是了……”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精準地掃向衛生間天花板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個極其微小的、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的凸起,像是一小塊剝落的墻皮。
周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伸出手指,對著那個角落,凌空輕輕一彈。
“啪!”
一聲微不可聞的脆響。天花板上,一個只有指甲蓋大小、用特殊泥土捏成的、五官模糊的微型人偶塑像,瞬間碎裂成齏粉,簌簌落下。
做完這一切,周凜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亂的頭發和衣領,臉上重新掛起那副人畜無害的、帶著點傻氣的笑容。他打開門,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仿佛只是去解決了一下正常的生理需求。
只有他自己知道,朱青梧上車時感受到的那股揮之不去的、如同蛛絲般黏附的窺視感,其源頭并非來自那個蹩腳的蠱師。
而是……來自他自己。
那感覺,此刻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悄然攀附上了毫不知情的朱青梧。
“希望我們合作愉快……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