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庭那原本用于莊嚴祭祀或大型集會的開闊廣場,此刻變成了一個混亂的“游樂場”——只不過,被“玩耍”的對象是巡天司的精英們。各種法術的輝光如同節日里失控的煙火,在廣場上空雜亂無章地炸開、碰撞、湮滅。金剛武僧怒吼著揮舞著蘊含巨力的禪杖,卻在下一刻像斷了線的風箏般被輕飄飄地掃飛;經驗豐富的老道們口中念念有詞,雷光、火焰、冰錐如暴雨般傾瀉,卻總是在接近目標前就詭異地自行潰散,或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偏離方向,砸在空地上,徒留一地焦痕冰渣;擅長近戰的劍修和體術大師們,他們的身影快得只留下道道殘影,兵器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嘶鳴,卻連目標的衣角都難以觸及,往往是一個照面就被看似隨意的一掌、一肘、甚至是一指彈開,狼狽地倒飛出去。
而在這場風暴的中心,唯有一個身影始終巋然不動,從容不迫。
卻是一個束發青衣的少年。
他身形單薄,站在一群彪形大漢或仙風道骨的道長中間,顯得格外瘦小。寬大的舊道袍洗得發白,袖口隨著他的動作輕輕飄蕩。他面容沉靜,清澈如鹿的眼眸里甚至帶著一絲近乎天真的……無聊?仿佛眼前這驚心動魄的圍攻,只是一場乏味的孩童游戲。
他幾乎只用最基礎的武術動作。抬手,格擋開勢大力沉的金剛杵;側身,避開角度刁鉆的劍氣;腳步看似隨意地移動,卻精準地踩在所有攻擊的間隙。他的動作行云流水,渾然天成,沒有絲毫固定套路,卻又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宛如山間流淌的溪水,無形無相,卻總能繞過所有阻礙。偶爾反擊,也只是簡單的一掌推出,或是一指輕點,甚至只是用肩膀看似不經意地一靠,那些沖上來的高手便如同撞上了一座無形的大山,悶哼著倒飛出去,臉上或身上留下一個清晰的巴掌印、一個對稱的熊貓眼、或者衣袍被某種力量瞬間打上幾個解不開的死結。
蠱師們最是郁悶。她們引以為傲、足以讓大妖聞風喪膽的毒蠱,無論是噬魂的飛蛾還是鉆心的線蟲,一旦靠近少年周身三尺,便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瞬間化為齏粉,簌簌落下。潑灑出的七彩毒霧,在他面前如同無害的肥皂泡,自行消散。最強大的本命蠱在他平靜的目光注視下,竟瑟瑟發抖,縮回主人體內,任憑主人如何驅動也再不肯出來。
法器失效,符箓自燃,神兵利器砍在他身上,竟發出金鐵交鳴之聲,連道白痕都留不下。
出馬仙家的弟子們更是臉色慘白。他們請來的仙家平日里威風凜凜,此刻卻縮在意識深處,任憑弟子如何懇求甚至威脅,就是不肯上身。隱約能聽到仙家的嘟囔:“惹不起惹不起……這小子身上有股味兒……”“看戲看戲,這年頭能看到巡天司吃癟可不容易……”讓弟子們幾乎吐血。
少年自始至終沒有動用任何法術,沒有祭出任何法寶,僅僅依靠著這身莫測的武藝和不講道理的“防御”,便讓整個巡天司的內庭高手們束手無策,潰不成軍。他如同一塊投入沸水中的萬載玄冰,任憑外界如何喧囂沸騰,自身始終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意和絕對的沉寂。
朱青梧和青蘗站在門邊,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巨大的反差感讓她們一時失語。預想中的恐怖魔王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以絕對武力“玩弄”著巡天司的少年,場面滑稽又詭異,充滿了荒誕不經的壓迫感。
“小梧……”青蘗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下意識地抓住了朱青梧的胳膊,指尖冰涼,“現在這個狀況,再怎么嘴硬也沒辦法了吧……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這可不是光靠熱血和決心就能贏的對手……”她看著又一個被打飛撞在柱子上的熟人,喉頭滾動了一下。
“這家伙……”朱青梧的目光死死鎖定場中的少年,眼神復雜,震驚、憤怒、屈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茫然,“青蘗,你看不出來嗎?這個人……他根本沒有認真……甚至連熱身都算不上。”他的動作太輕松了,輕松得讓人絕望。那些看似隨意的閃避和格擋,蘊含著的是對力量和時機近乎恐怖的掌控力。
“那又如何?!”青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他不認真都強得這么離譜,有沒有用全力又有什么區別?!螞蟻能知道大象用了幾成力氣踩它嗎?”她看著朱青梧繃緊的側臉,心中的恐慌越來越盛,“你看他把天樞府搞成什么樣子了?整個內庭的臉都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青蘗,”朱青梧猛地轉頭,目光如冰錐般刺向青蘗,聲音冷得像淬了火的鐵,“你是外壇弟子,只在這里待了五年!在你眼里,天樞府或許只是一個工作單位,一份職責,但在我朱青梧眼里——”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帶著不容置疑的熾熱,“這里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是我的家,是賦予我力量、信念和歸屬感的根,我絕不能……絕不能看著它被人如此踐踏而無動于衷,更不能置它的安危和名譽于不顧……”
“那你到底想怎么辦嘛?!”青蘗也急了,眼眶通紅,幾乎是吼出來的,“總不能真和這個小魔王拼命吧?!都是給老天打工的,你玩什么命啊?!別人都沒招了,你非要當這個出頭鳥嗎?!”她用力搖晃著朱青梧的手臂,試圖讓她清醒,“對了!這樣!這樣好不好?”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們去找你師父!他老人家可是最厲害的天師,是巡天司的頂梁柱!他就在后山閉關!事出緊急,我們去叫他,他一定不會生氣的!他最疼你了不是么?你不敢去我去!我去求他!好不好?啊?”
朱青梧看著為自己焦急萬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的姐姐,冰冷的目光終于融化了一絲,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微弱、近乎溫柔的弧度,但隨即又被更深的決絕取代。
“我曾對天樞府、對歷代祖師、對師父立下重誓,”她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每一個字都像砸在青石板上,“此生當竭盡全力,維護天樞府的尊嚴與榮光。你我二人,作為新晉弟子中的佼佼者,位列甲等,值此危難之際,豈能退縮?現在,連師叔師伯們都已落敗,師父他老人家閉關,是為了參悟那件關乎天樞府根基、乃至國運興衰的要務,萬萬不可打擾!這責任……必須由我們來承擔!”她的目光掃過廣場上橫七豎八的身影,最終定格在那個如閑庭信步般的少年身上,眼中的火焰熊熊燃燒。
“可我不想小梧你出事嘛……”青蘗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她看著朱青梧那堅毅得近乎悲壯的側顏,聲音哽咽,充滿了無助和心疼。她知道,自己這個平時冷靜甚至有點冷漠的妹妹,一旦觸及天樞府的底線,骨子里的倔強和守護之心就會像火山一樣爆發,誰也攔不住。
“姐姐……”朱青梧忽然輕聲喚道,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這一聲“姐姐”,如同打開了閘門,瞬間擊潰了青蘗強裝的鎮定。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撲進朱青梧懷里,緊緊抱住她:“嗚……你終于肯叫我姐姐了……可是……可是……”
“好了,姐姐,不哭了。”朱青梧輕輕拍著青蘗的背,像哄孩子一樣,語氣異常平靜,“聽我說,你去師父閉關的靜室外面守著。我……我去試著拖住那個家伙。”她頓了頓,感受到懷中身體的僵硬,補充道,“半個小時……給我半個小時。如果我失敗了……或者……半個小時后我沒有去找你匯合……你再喚醒師父。”
“不行!”青蘗猛地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用力搖頭,“我……我要和小梧共患難!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
“放心,”朱青梧捧起青蘗的臉,用指腹輕輕擦去她的淚水,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盡管那笑容有些勉強,“我已經想好對策了。相信我,好嗎?半個小時,一定沒事的。”她的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真的嗎?”青蘗淚眼婆娑地看著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騙你是小狗。”朱青梧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
青蘗看著妹妹眼中熟悉的堅定,終于咬了咬牙,用力點頭:“那……那你一定要小心!千萬……千萬不要硬撐!半個小時,多一秒我都去找老天師!”她像個即將送親人上戰場的家屬,反復叮囑著。
“嗯。”朱青梧應下,松開懷抱。
青蘗剛轉身要走,朱青梧又叫住她:“等等,姐姐。”
“嗯?”
“還生蠱……再給我一些。”朱青梧伸出手,掌心向上,眼神平靜無波,“以防萬一。”
青蘗身體一震,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還生蠱……那是她們蠱師一脈保命的底牌,能在關鍵時刻吊住一口氣,代價巨大且極其痛苦,不到真正的生死關頭絕不會動用。朱青梧此刻討要它,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青蘗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眼淚又涌了上來。但她沒有問,也沒有再勸阻。她深深地看了朱青梧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復雜的情感——擔憂、恐懼、心疼,還有一絲決然。她迅速從自己貼身的衣襟暗袋里,掏出一個只有拇指大小、通體漆黑、觸手冰涼如玉石的小葫蘆。
她沒有倒,而是直接將整個小葫蘆塞進朱青梧手里,用力地、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聲音帶著哭腔的嘶啞:“這……這是我所有的……記住!它能替你擋一次……擋一次死劫!但是……但是絕對不要依賴它!蠱蟲反噬起來……比死還難受……明白了嗎?!”她的指甲幾乎要嵌進朱青梧的皮膚里。
“嗯。”朱青梧感受著掌心那冰涼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動的小葫蘆,以及姐姐手上傳來的冰冷和顫抖,重重點頭。她將小葫蘆緊緊攥在掌心,那刺骨的涼意似乎能穿透血肉,直抵靈魂深處,反而讓她因激動而沸騰的血液稍稍冷卻下來。
她目送著青蘗一步三回頭、最終咬牙飛奔向靜室方向的背影消失在殿宇轉角,直到再也看不見。廣場上的喧囂仿佛在這一刻遠去,世界安靜得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咚。
緩慢而沉重,如同擂響的戰鼓。
她緩緩轉過身,目光穿過滿地狼藉和呻吟,穿透混亂的靈光與塵煙,筆直地、毫無畏懼地射向廣場中央那個終于停下腳步,也正朝她看來的青衣少年。
少年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清澈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興趣?如同一個玩膩了舊玩具的孩子,終于看到了一個有點意思的新玩意兒。
朱青梧深吸一口氣,將冰冷的蠱葫蘆悄然滑入袖中暗袋。她挺直脊梁,右手下意識地撫過腰間懸掛的天師印信,指間已有微弱的電弧開始跳躍、閃爍,發出細微的噼啪聲。她向前踏出一步,步履沉穩,玄黃色的斗篷在身后無風自動。
無形的壓力在兩人之間驟然凝聚,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
廣場上殘余的巡天司成員們,掙扎著爬起或相互攙扶著,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和呻吟,目光聚焦在朱青梧身上。他們認出了這位年輕卻天賦卓絕的天師,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但更多的,是深切的擔憂和無奈。
“那就……看看吧。”朱青梧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內庭廣場,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和凜然正氣,與她清冷的外表形成鮮明對比。
她的目光如兩道冷電,牢牢鎖定那個單薄卻如山岳般難以撼動的身影。
“小鬼,”朱青梧的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周身的氣場開始節節攀升,細密的電弧在斗篷邊緣跳躍得更加激烈,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微弱的焦糊味,“全力以赴的我……”
她緩緩抬起右手,五指張開,掌心向上,一團刺目的、近乎純白的雷球在掌心迅速凝聚、壓縮,發出令人心悸的低沉嗡鳴。
“……能不能,逼出你一絲絲的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