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第二日天剛明,白玉堂洗漱妥當,信步在城內閑逛。
他行至相國寺附近,選了一間較大的茶樓,找了個閣兒坐定,叫了一盞小團茶和幾色新鮮果子,吃了幾口。又喚來一名閑漢,細瞧時,發現是那夜撞到自己的小乙,便向他問道,“我才到京城不久,不知最近有什么新鮮事,你挑些有趣的,說來與我聽聽。”
說著,他丟給小乙兩個錢,算作賞錢。
小乙接了,笑嘻嘻道,“小官人初來京城,有所不知。今年冬至可是熱鬧,先是咱們的宰相大相公談定了和西夏的停戰和議,這下子咱們算是有太平日子了,大遼、西夏都不打仗了,咱們也能過個踏實的年。”
他想了一下,又笑道,“再就是咱們官家的八公主,雖然年幼,但卻是來歷不淺,聽說宮中建道場唱佛音時,公主每每聽了都會笑,官家娘娘都稱奇呢,可見佛緣極深厚的。”
白玉堂故作漫不經心,“真是奇了,果然是貴人貴地,連神佛都能多顧著些。”
小乙聽了,神色竟有些慌張,“小官人快別這樣說,有真人菩薩看顧著自然是好,但若是遇到星君下凡,或是天象不吉,那便是災禍了。”
說著,他湊近了些,低聲道,“原本,官家要在年末辦一場元旦大朝會,邀了四方使者同慶太平。結果偏偏司天監說朱雀七星有移位之象,恐有災禍,惹得官家很不高興。”
白玉堂本不喜歡鬼神之說,聽了這些沒有用的,便有些不耐煩道,“這些事不必說了,你們這些閑漢,每日里給相公們送些吃食,消息也比別人變通些。我家中做著貿易,想知道,如果想要拿官府發放的交引文書,要走哪些相公的門路方便?”
小乙笑著給白玉堂斟了一盞茶,問道,“不知小官人是作何買賣?若是和鹽茶有關的,那就是朝廷明令的禁榷物了,這些文書都是轉運使派發。若是棉布絲綢生意,便有各路的州府官就夠了。若是與南國番商有往來,那還要和市舶司的相公們另發交引文書才行。”
白玉堂聽了,眉頭微微一動,贊道,“京城果然不同,連閑漢們都將這官府商家的往來細節一清二楚,且說得這樣明白,可見,你們往日里沒少花心思,也算機靈。”
小乙喜不自勝,更加殷勤道,“小官人不提,小人盡忘了,如今確有一樁奇事。”
說著,小乙將白玉堂張貼出去的又都說了一遍。
白玉堂假意道,“這可奇了,想來白家也不是什么官宦人家,沒有靠山,也竟敢走私越貨,還用官中的東西,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么。”
小乙聽白玉堂發問,又絮絮道,“小官人有所不知,這走私越貨的勾當,自來便有。若無靠山,諒他有幾百個膽子,也不敢干。”
說著,他又給白玉堂倒了一盞茶,湊得近些,壓低聲音笑道,“便比如這位駙馬都尉錢惟郎,他身無官職,每日斗雞打狗,專不做正經事,公主與他鬧了數次都不曾改,連官家都無法。”
白玉堂仍一臉好奇問道:,“駙馬都尉與走私越貨有何關系?難不成他也缺錢么?”
小乙連聲稱贊白玉堂聰明,“小官人好生聰明,被你猜中了,這駙馬都尉府里穿金戴銀,吃的喝的都是新鮮物兒,對外打著公主的旗號,說公主金枝玉葉,可不敢怠慢。但內里都是他自家人裝鬼,打量著公主不經事,性子又柔善可欺。便一味的奢靡貪財,吃了雞又要鵝,穿了綢緞,又要絲錦,戴了銀的,又打金的,幾輩子的錢也經不起他這么糟蹋。”
說到這里,小乙搖頭嘆道,“這位錢駙馬雖姓錢,卻眼皮子極淺,說句不中聽的話,連小門小戶的百姓竟也比不上,眼睛里只有銀錢。也可憐公主,金枝玉葉的一個人,被官家和娘娘捧在手里長大的,竟攤上這么個不入流的駙馬,官家的面子都讓他丟盡了。”
白玉堂聽他越扯越遠,便有些不耐煩,擺手叫他下去。
小乙忙道,“小官人可是嫌我啰嗦?且聽小人詳細解說,這駙馬都尉貪財只是明面上的,他沒有一官半職,除了公主的月例,他花著流水一般的銀錢,是從哪里來的?小官人可有想過沒有?”
白玉堂假意道,“想來是官家賞賜,也未可知。”
小乙得意道,“這小官人就不知道了,就算他是駙馬都尉、親生女兒的夫婿,官家也不會輕易賞賜。他這錢都是旁人給的。打量他是個新晉駙馬,給他些閑錢,哄他樂罷了。”
白玉堂奇道,“還有誰能越過官家給駙馬閑錢?莫不是太后,或是哪位親王皇叔?”
小乙一臉神秘,笑嘻嘻低聲道,“告訴小官人得知罷,這最有錢的主兒,既非官家,也不是王爺娘娘,而是一州路的府官。比如和駙馬都尉走得近的,便有杭州府的府官,想來杭州府魚米之鄉,富戶多得很,州府也有錢,平日里給駙馬都尉幾個閑錢,自然也不在話下。”
白玉堂聽到這里,終于露出滿意的微笑。他本生得極為俊美,微微一笑,更顯風流倜儻,把個小乙看得不住口稱贊,連稱他是神仙下凡,世間少有。
白玉堂不想與他啰嗦,便又賞了幾個錢,打發他走了。
他一邊飲茶,一邊自家思忖:市井百姓都知曉杭州府有錢,他還敢明目張膽的反咬,稱白家是走私越貨的首犯,這其中必有官官相護的緣故,不然,御史早該彈劾,怎能容他到現在。
想到此處,白玉堂覺得這第一把火是燒起來了,但還不夠。
他出了茶樓,信步踱至樊樓,找了一個說書人喚作王延喜的,最擅長講話本,在京城各瓦肆里也是出了名的。
白玉堂給了他些錢,稱自家主人是官眷貴人,想聽些新鮮的故事,叫他午后到府中給貴人說書。
午后,王延喜果然如約而至。
白玉堂叫下人引他至書房,自己躲在屏風后,將準備好的故事講了,叫他記牢后,便到樊樓、大相國寺等熱鬧地方去說,越多人聽越好。
王延喜聽了,摸不著頭腦,但他是個伶俐的,看著白玉堂的賞錢豐厚,便一口應承下來。更使出看家本領,一邊聽,一邊自己添油加醋,使故事活靈活現,不一刻便練熟了。
白玉堂聽了極為歡喜,又賞了他些錢,叫他即刻便到瓦肆里去講給眾人聽。
白玉堂給他講的,是自己杜撰的故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普通市井百姓是聽不懂的,但他篤定,這一定會傳到一些官員耳中,也一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按照宋朝人的習俗,過了冬至,便正式進入一年年末時節,冬季從這一天也正式開始。
這幾日,汴京城里開始忙碌起來,商家運貨,官中也開始為來年的倉儲做準備。
東京汴梁人口多,倉儲也不少,京城東面的虹橋順成倉、東水門的廣濟倉、里河折中倉、外河折中倉,還有富國、廣盈、永豐、濟遠等倉共計五十余所。日常有繳納和支取糧食的車輛在這里裝運送貨,裝卸的官兵也多在這里聚集。
跑貨的小工稱為“袋家”。每逢裝卸糧食的日子,這里就像集市一樣熱鬧,尤其是冬節這幾日,各鄉來此繳納糧草的牛車就會堵滿道路。
跑貨的袋家和搬運官兵如水泄一般,連帶著附近幾條街的生意也火了起來,茶鋪、酒肆、食坊,閑漢們忙不迭地跑東跑西,川流不息,熱鬧非常。
王延喜說書的瓦舍離陳州門不遠,這里來往人多,幫工跑腿的人也多,閑時,便總有一群人圍在瓦舍邊,吃一盞熱茶,買幾只孫五哥梅花包子,聽他說些有趣的故事。
白玉堂特地等了半日,才從府中出來,走到十字街王延喜的說書瓦舍來看。
遠遠已經聽到里面傳出陣陣喝彩聲,還穿插著一些評論,白玉堂站在一邊聽著,只見有人憤憤不平道,
“這烏家大郎竟敢串通官家娘子,在官眷的隨行物品里運私貨,打量這府州官都是傻子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官家娘子是個走街串巷的茶婆子呢。哪知道,這婦人也是個擅鉆營的,竟騙了烏家大郎,把貨自家扣下了,這烏家大郎真是傻,賠了夫人又折兵。”
旁邊有人也添油加醋道,“這烏家巴結州官家的大娘子,哄得官眷們高興了,也少不得在她們官人身邊吹些枕頭風,給這烏家免些稅錢。可是稅錢免了,貨卻給人騙走。”
還有一個人搶道,“少不得,這烏家使了大筆的銀錢,送給市舶司、漕運司,為的,就是讓自家的貨走的更遠。這一次丟了貨,下次,他再多多賺些回來就是了。”
這就是白玉堂當初給王延喜講的版本。
他將自家丟失的貨,暗喻為官府巧立名目偷運的,故事里借官眷之名,實則是官府之實。
白玉堂編的雖然只是一個商戶的故事,但其中涵蓋了州府官、轉運使、市舶司、漕運司等大小官員。
百姓們愛聽些趣事,又兼之王延喜說得繪聲繪色,不到半日,故事就在樊樓傳遍了,圍攏聽書的人越來越多。
白玉堂聽了一會兒便準備回府,他讓十三去邀秦明羽來府中相見,算著也該到了。
不想,剛一轉身,撞了站在身邊的一個老漢,老漢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白玉堂伸手去攙,只見他顫顫微微,衣衫破舊,胡子拉碴,趿拉著鞋,腰里還揣著一個酒葫蘆,上面滿是油污和手指印。
老漢身上酒味頗濃,衣領上還有散落的炊餅渣子,手里抓著個吃了一半的羊油餅,顯見是剛從酒肆里吃了幾杯,晃晃悠悠的到瓦舍來聽說書人講故事。
白玉堂微微皺了眉頭,滿臉嫌棄道,“老人家不好好在家里吃酒,看子孫耍樂,要跑到這瓦舍來聽書,想是老人家太閑,或是嫌家里娘子伺候得不好,偏要出來湊這熱鬧。”
說著,白玉堂一轉身,讓出自己的位子,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