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籍止住了他的話頭,將下人統統支了出去,掩了房門,暗示他不要急,喝口水慢慢說。
劉夔哪里等得及,急急低聲道:“今日三司統查年賬,元豐庫報原有虧空,請司農發坊場錢來填補,恰趕上官家的內藏庫也在統查年賬,發現司農的坊場錢給了元豐庫,便向三司問話。”
龐籍奇道:“這本是循例問詢,是內藏庫應該的事,何以驚慌?”
劉夔滿面通紅,急道:“使相不知,這元豐庫的虧空,便是三司造成的。”
龐籍吃驚,情急之下嗓門也大了些,“你們昏了頭,元豐庫乃是封樁指定的庫藏銀錢,是軍需物資,樞密院的錢袋子,三司和樞密院互無干涉,你們怎敢動元豐庫的念頭!”
劉夔急得汗珠似雨一般,“若不是這虧空,便是借我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打元豐庫的主意,實在是沒有法子了,便想了這個點子——先挪過來用一用,等年末盤賬的事情了了,再悄悄挪回去。人不知鬼不覺的,也好過被官家和使相發現三司的漏洞,再責罰我等。”
話未說完,便被龐籍一口啐過去,狠狠罵道:“混賬東西,三司應對不力,欺上瞞下,還敢給自己找由頭開脫。這是誰教你的亂糟主意,竟敢到樞密院的頭上動土,我便身為使相,兼著樞密院正使的身份,我也不敢對軍中事過問半分。”
罵歸罵,龐籍喝了口水,坐下定了定神,面色稍霽。
劉夔瞧著他氣平復了些,忙的又扯住他的袖子求道,“使相快別生氣,還是快幫我們想個法子罷,這事若要鬧到官家那里去,可是滔天禍事,神仙真人都救不了的。”
龐籍疑心問道,“挪用了元豐庫的銀錢,總歸是你們三司的罪,查出來至多便是降職,向官家面前告個罪,把錢還回去便是了。你們究竟虧了多少,竟怕成這樣?”
劉夔支支吾吾不敢言語,龐籍再三催促下,方才戰戰兢兢說道,“現在看,賬上明面算著,攏共差不多是兩千八百萬貫。”
龐籍聽了,眼前一黑,差點沒昏倒。
他慌亂之下趕忙扶住桌子,顫微微道,“三千萬貫的虧空!你們吃的是什么?金子做的飯么?這還是明面賬上的,不是明面的呢?”
劉夔小聲吭哧說道,“大大小小,約莫有五千萬貫了。”
這下輪到龐籍出汗了,三司虧空巨大,前所未有,就算自己不是三司主使,不管賬務事,但身為宰相,三司監管賬務不力,自己便是同罪。
一時間,老龐突然想哭,他想起自己絞盡腦汁與西夏人談判,一分一毫地掰扯每年運出去的免費物資,巴不得,能省一分就省一分。
現在可好,三司的虧空,抵得上數十個西夏的年費,自己這宰相做得,著實是窩囊委屈。
龐籍畢竟是作了十余年的宰相,作為一只陳年老狐貍,他很快便冷靜下來。
他心中快速盤算起三司的賬:虧空要填補,擅動軍需物資的罪,也要應對。
隨著燈燭閃爍,幾個念頭之間,已有了計較。
他安撫劉夔道,“此事不要對外人提,你且先回去。明日,我以犒勞同僚的名義,請三司使和樞密副使來府中相聚,到時,我再與他二人商議。”
劉夔應了,卻不肯離開,仍低頭偷偷瞄著龐籍。
龐籍見狀便問,“你還不走?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劉夔撲通一聲跪在龐籍面前,淚如雨下,連呼:“老師救我!”
龐籍奇道:“我自會與三司使商議,與你何干?”
劉夔且哭且訴,“我們眼見著三司的虧空一日日大起來,也是情急之下,慌不擇路,想著兩浙路商賈巨富之家最多,便給轉運使和市舶司的人遞消息,讓他們多多收些銀錢貨物來給三司抵賬用,也許是轉運使被我們逼得急了,一時又要的太多,竟把一城商戶的香藥都充了過來。”
眼見著龐籍的眼睛越瞪越大,眉毛都豎起來了,劉夔直看得有些害怕,卻不敢停。
他哼哼唧唧繼續道,“我們想,這么多的香藥,也不能都放在三司賬上,就動了元豐庫的念頭,想著用香藥換些銀錢出來。便另又取了些香藥,送到汴京城中的店鋪變賣。本來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可沒想到,這香藥里竟有篤耨香!”
劉夔抱著龐籍的袖子不敢撒手,仿佛這是自己唯一能救命的稻草,“這本是官家下令禁用的東西,卻被我們送進了元豐庫,這可是大罪!大家害怕,就想再偷偷拿出來,結果卻被內藏庫的人發現了,情急之下,我們的人動了手,哪知沒個輕重,竟把人弄死了。”
龐籍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他甩開劉夔,跳起來喝道,“你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還弄出一條人命?”
劉夔坐在地上哭道,“使相不知,我們也才知曉,原來那轉運使為了給三司報賬,竟也逼迫地方商家以貨抵賬,有一戶商家拒不配合,竟被他們把貨硬搶了過來,將人給弄死了。”
龐籍聽后,氣得說不出話來,兩手發抖,恨不得把劉夔剁碎了,才能解心頭之氣。
他跌坐在凳子上,不住口地罵道,“混賬東西,我一把年紀的人,還要給西夏人陪著小心陪著笑,為的就是多談出一分好處來,大家好過個順心日子。我在前面辛苦,你們在這里胡天胡地,我平日里教你的都喂了狗!便是畜生,也比你們更懂事些!如今惹出人命來,我也救不得了。”
一邊罵,龐籍一邊叫了下人來,將劉夔鎖在書房里,不教人近前,只派兩個家人守著,給他送些水和吃食,不準他出門與人接觸。
安置完了劉夔,他走出家門,沒有坐轎,也沒駕車,急匆匆走在汴京大街上,風一吹,花白的胡子隨風飄了起來,他也清醒了許多。
轉眼間,龐籍已走到開封府前,還未來得及讓人去叫門,便瞧見時任監察御史、權知開封府事包拯已走出府來與他見禮。
包拯道,“早收到使相的帖子,便是使相不請,我今夜也要去府上叨擾的。”
不待龐籍回答,包拯便拿出邸報問道,“這份東西,使相可看了?”
龐籍道,“我就是因為這個,才不得不深夜叨擾,急著和御史見面。”
此時天冷得緊了,街上少有行人,寒風刺骨,吹得龐籍的花白胡子不時飄起來,在他胸前晃悠。
他四下瞧了瞧,走近了些和包拯勸道,“不如,御史到我家里去相談,總好過咱們兩個老頭子站在街上,像什么樣子。而且這天冷得很,我年紀大了,望御史體諒。”
說著,他咳了一下道:“我朝規定,中樞和朝廷要員是不能隨意進開封府和大理寺的,所以,我派了人來給御史下帖子,也是這個道理。”
見他這樣說,包拯想了一下,喚下人趕了一駕車過來,吩咐道,
“拿幾床棉被鋪好,四周窗戶封嚴實了,我和使相在車上議事,你們遠遠躲開,不叫,不準近前。”
龐籍見老包如此湊合,苦笑了一下,也不敢再提意見,便隨他上了車。
二人分別坐定,龐籍先開了口,“我是這樣想,我與御史一起,先了解一下情況,這事是歸三司統管負責的,你我二人也只能監督,不能參與。不如,明日我也約了三司使來家中吃冬宴,到時有什么話,我和御史一起問他。”
包拯道:“我身為御史,不參與三司的政事,只是,我這里有一份殺人罪的案子,又與三司有關,不得不問。”
老龐一邊聽,一邊挪了挪沉重的屁股,又掖了掖屁股底下的棉被,揉了揉略酸麻的腿。
他嘆了口氣,說了實話,“御史說的這事我也知道,這證人現就在我府中,被下人牢牢看著。”
包拯便道,“既是已有證人,為何不送到開封府來?不如我派個緝司官前去拘捕,也免得使相費事。”
龐籍忙攔道,“御史莫急,這人既是殺人案的證人,可也是另一樁事的主事人。說來巧了,他今日和我說,杭州府有一商鋪被控告私藏貨物,主事人出了事——便是邸報中所寫的白家。我覺得事有蹊蹺,便把他扣在府里,想明日叫了三司使來,我們一起細問。”
包拯和龐籍道,“不瞞使相,此事我已知道了,也派了人去查。因牽扯殺人案子,我未提前知會使相,還請使相見諒。也要向使相告知:我身為監察御史,是有彈劾的責任,不日我會上書,向官家言明此事。”
龐籍點頭道,“不妨事,御史有職責所在,向官家如實稟告,理所應當。”
說著,二人互相告辭,龐籍轉身回府去了。
包拯回到開封府,見展昭正灰頭土臉地站在院里,臉瘦了一大圈,眼睛里滿是疲憊,顯見得是馬不停蹄趕回來的。他便讓展昭先去梳洗了,又叫他吃口東西,這才叫他到書房見面。
包拯詢問了白玉堂和杭州的情況,又將邸報給他看了,低聲細細叮囑了幾句。
展昭確實是一口氣趕回來的,他見杭州府所有的快船都不見了,又氣又急。
也虧得他腦子快,當即快馬連夜跑到了寧波府,在寧波府雇了條快船。這才沿河道日夜兼程趕了過來。
算算時間,從杭州至東京汴梁,他一路幾乎沒有停歇,僅比白玉堂晚到了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