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慶歷四年,冬至,東京汴梁。
這一天,對于北宋人來說,是一年里的大日子。
百姓們忙著置辦新衣、回家擺酒酬神、祭祀先祖,官員們忙著交接一年的工作,年終審計、賬目清算。
因為接下來就是漫長的冬季,從冬至到除夕,朝廷開放關撲等活動,上至皇帝、宰相,下至地方官員,終于可以卸下這一年的重擔,拋開顧忌,參加民間的慶賀活動,實實在在地享受與民同樂。
對于日常緝查甚嚴的宋朝官員來說,冬至的到來,意味著悠長假期的開始。不論是百姓,還是官吏,冬至,是宋朝人的年終大節。
這一天既是冬天的開始,也是新一年的起始。
街上行人的腳步,都比以往要加快了些,大概都想要早些趕回家,和家人一起吃團圓飯。偶爾有酒家匆匆經過,也是為城中大戶送些熱吃食。
時下,開封城里的大戶人家最時興的是向酒家預訂吃食,方便又省事,只是忙了酒家的閑漢,每天要跑好幾趟。還好,往來的大戶多有賞錢,一天下來,自己打壺酒,吃頓熱水飯,是足足夠了。
天氣逐漸陰冷,潘樓街的王婆一直念叨著下雪,偏老天就不給她面子,雪始終沒有下來。
街坊四鄰便笑道,“您老可做得地媒,可這老天的緣法,還是求告菩薩更加靈驗。”
自入冬以來,官家一直吃齋誦經,也不見菩薩心軟,下一場瑞雪,來寬撫皇帝虔誠的心。
這一年,北宋朝廷剛剛與西夏簽訂了停戰協議“慶歷和議”,一力簽訂停戰協議的正是中書門下平章事(使相)兼樞密使,龐籍。
宋和西夏的停戰和談,堪稱一場拉鋸戰,從慶歷三年正月一直談到了十二月,幾乎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最終西夏妥協,同意向宋稱臣。
在確定雙方的地位之后,又圍繞好處費等問題談了將近半年,直到慶歷四年的五月前后,終于議定了所有細節,簽署停戰協議。
慶歷四年十月初二日,宋仁宗頒布和議詔書,標志著慶歷和議的達成。西夏向宋稱臣,而宋給西夏的好處是:銀子72000兩、絹153000匹、茶30000斤,兩國開放邊境貿易。
慶歷四年,終于在“新政”、“停戰”等談判聲中,吵吵嚷嚷地過去了。
入夜了,汴京城里的酒樓、食肆熱鬧非常,閑漢小乙提著空食盒在路上狂奔——他剛剛給官員府中送了吃食,現在忙忙地趕回去交差。
不想,一個不留神,和迎面而來的一位年輕人撞個滿懷,眼見得把對方的外袍弄得污了,忙不迭地賠小心。
這匆匆趕路的年輕人是杭州府白家主事人白玉堂。
他剛從杭州趕來,急著在黃昏關城門之前進城,這一路走得頗有些心急,人馬俱疲,又忙著趕路,不及躲閃,與小乙撞在一起。
眼見得外袍弄上了泥灰,他皺皺眉,只撣了撣衣服,未與小乙計較,匆忙離開了。
透過白玉堂的眼睛,我們將看到一千年前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北宋都城,東京汴梁。
梁門大街,東京最繁華的街道,橫穿整個汴京城,緊挨著皇城,與汴河大街平行。
兩條街中間,便是著名的大相國寺、開封府、尚書省、景靈宮、太常寺等中央一級職能部門。周圍環境好、交通便利、街道寬闊,這里也是政府一級官員們的辦公場所。
東京汴梁的內城是政治核心區,是官員上班的地方,私人住宅較少。
沿梁門大街和汴河大街分別向東南部、西北部延展,走出舊城,才逐漸到了住宅區,官員和百姓的房子分散在河畔兩岸和城門附近。
這里也是東京外城,遍布酒樓食肆、各色店鋪、集市、花園,商販挑著擔子沿街叫賣,閑漢往來于正店和住家之間送貨,街上還有賣茶賣水賣果子的,好不熱鬧。
梁門大街和朱雀大街沿街設有關撲、投壺、聽書、影子戲、雜藝、傀儡戲、女子相撲等各式游戲,街上懸掛著花燈。
正值年節,汴京免了霄禁,百姓可通霄達旦自由出行。冬日的梅子姜、胡桃滴酥賣得最好,還有王樓山洞梅花包子、曹婆婆肉餅,都擠著來采買的人。
此時街上行人穿梭往來,人流如織,往來的叫賣聲不絕于耳。
有的人才吃了家宴,便帶家人到街上玩耍,或到瓦子里聽書,或到正店里買一壺酒吃著,又叫樂伎行首彈了曲子來聽。
時下最時興的便是柳永的《雨霖鈴》和《鷓鴣天》,正店里唱的也多是這兩支。
還有些普通百姓,勞作了一日后也帶著家人幼童上街,或買兩只包子,或提一只燈籠哄著幼童。京城還有些達官貴人的家眷,由下人陪著,戴了長長的帷帽,也趁夜出來瞧個熱鬧。
不管是玩樂的貴客、奔波往來的閑漢,抑或挑擔子沿街叫賣的商販,每個人臉上都發著光,洋溢著節日里的喜慶。此時雖是夜間,城里卻好一派熱熱鬧鬧的過節景象。
只不過,這一番過節的熱鬧和喜慶,與白玉堂卻毫無關聯。
他穿著喪服,擠在過節的人群中,似乎感受到了寒意,他又緊了緊斗篷,只有眼睛里似有一支火焰在跳動,他渾然不覺汴京城里一派冬節的喜慶,十三緊跟在他身后,二人穿過人群,徑直奔向白家在汴京的府宅。
白府大門緊閉,門前已懸掛了舉喪的白幡,下人開了門,將白玉堂迎了進去。
白玉堂從杭州一路風塵仆仆趕來,為哥哥白錦堂奔喪。
作為江南首屈一指的富商,白家,在兩浙路無人不知。白家執官方交引文據,做著船戶、店鋪、酒樓、田莊等生意,所有事都是白錦堂一人打理。
白錦堂為人謙卑有禮,做生意童叟無欺,是個厚道人,遇到窮苦人也會解囊相助,是遠近聞名的善人。
回到白府,二人換了套干凈衣服,才剛坐下來,只見管家林五策淚流滿面地走了進來,一把抱住了他,痛哭不止。
白玉堂的眼淚也落了下來,他低著頭,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他擦了擦眼睛,低聲向林五策問道,“兄長現下在哪里?”
林叔止住了哭聲,擦了擦眼睛,有些猶豫著說道,“人已經裝殮好,就在后院,你……你還是不要看了罷。棺木都已蓋好,再打開,恐會使大郎泉下不得安寧。”
白玉堂站起來,語氣極其堅定,說道,“我要去看看兄長,快帶我去。”
林叔只得將他帶到后院,靈棚之下是一具烏黑的棺材,幾個下人在一旁燒紙,低聲哭著。白玉堂站在棺材前,用力將它推開。只見大哥白錦堂躺在里面,神色安然。
他只瞧了一眼,又忍不住掉下眼淚,哽咽著問道,“究竟是什么時候的事?兄長可有留下什么話?”
林叔站在他身邊,小心地扶著他,似乎不想讓他去觸碰棺材里的尸體,他答道,“算來,剛過了三七。大郎的事太過突然,我前一日還去看過他,說不日就能回家。他還說今年冬節要回杭州與你一同過,卻不想,第二天就收到了大理寺傳來的話,說人就沒了。”
白玉堂看著躺在棺材里的人,不顧眼淚直沖而下,大聲喝問道,“人是怎么沒的?難道仵作就沒有看過嗎?”
林叔答道,“瞧過的,說是……”他哭了出來,話便沒有說下去。
一旁的下人接口答道,“二公子,他們說咱們大公子是自殺的,林叔不信,當時就和他們理論了起來,但大公子是在監牢里沒的,咱們又沒有證據,我們沒了法子,就把大公子帶回來了。”
白玉堂聽了,一拳捶在棺材邊上,怒道,“胡說!兄長怎么可能自盡?你們沒有找過其他人來驗嗎?”
林叔忙拉住他顫抖著的手,說道,“開封府、州府提案刑獄司,還有城中的仵作,都找過了,說大郎確實是自殺的。”
雖然所有仵作的說法都一致,但白玉堂仍不能相信,他覺得胸口一陣劇痛,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拉大哥的手,卻被旁邊的林叔一把拽開,哭道,“大郎已去了多時,人也不能復生,就讓他好好地去吧。”
白玉堂如何肯聽,他從小就沒了父母,兄弟二人便相依為命。大哥更是將他一手帶大,兄弟倆感情極深,如今驟然離開,他難掩悲痛,想再抱一抱自己唯一的親人。
他碰到大哥的手時,只覺得如寒冰一般刺骨地冷,白玉堂更覺心如刀割一般,不顧這冰冷的感覺,仍緊緊抓住大哥的手,而當握在手里時,他不覺愣了一下。
他翻過白錦堂的手,發現上面傷痕累累,雖然被林叔清理過,但仍有很深的疤痕印刻在手掌上。白玉堂仔細辨認,似乎有繩索、匕首割傷的痕跡。
此時正值寒冬,人雖死了多日,尸體仍保存完好,白玉堂這才得以看到大哥手掌上的印記。
他快速翻過另一只手,也有同樣的傷痕。他又仔細檢查大哥的指甲,發現里面隱約似有黑碳一般的碎屑,或許是監牢里的煤灰。
白玉堂有些奇怪,他懷疑大理寺私下動過刑,便想要翻動尸體檢查。
林叔死死攔住,阻止道,“他身上是干干凈凈的!我知道你在懷疑什么,咱們家雖是布衣,不論有何罪責,大理寺也不能私下對他用刑。這手上的傷,是他在爭奪刀劍自殺時留下的,當時被人攔住了,刀劍也沒有奪下來,手上便留下了傷。”
白玉堂聽了,便停住了手,他又看了一眼大哥,只見衣著裝束一如日常,只有頸上覆著一條白綾。
他伸手將白綾扯下,只見白錦堂脖子上一道暗紫色勒痕,除此之外,全身別無外傷,很明顯,這道勒痕是造成他死亡的真正原因。
白玉堂緊緊握了握大哥冰冷的雙手,喃喃道,“兄長受苦了,你且安心,有我在,不會讓兄長受委屈,我都會替你討回來。”
他最后望了白錦堂一眼,便決然地合上了棺材。
他在靈前上了三柱香,喚了林叔到書房,仔細問大哥出事的經過。
林叔道,“這事還要從今年年初說起,有人告杭州市舶司私運貨物販賣,還提到咱們,說私運的貨就是通過咱們從番商手里扣下的。這肯定是誣告,咱們實在是犯不上做這種勾當。私運貨物能賺幾個錢?咱們家里做著香藥、漕運、茶園和糧農田莊的生意,怎會做這種事。所以,當時大郎就立時反駁了,說這是誣陷。”
“大郎的意思是,這種事情說到底,不過就是分贓不均,狗咬狗罷了。既與咱們無關,便不要理會他們就是了。可是沒想到,好巧不巧,咱們剛從番商手里收了一批香藥,還沒來得及分給香藥鋪子,也還沒轉運出去,貨,居然就原地消失了。”
“經手這批香藥的便是杭州市舶司,所以,市舶司的主事人韓晚出面,告大郎私扣貨物,從中貪黑錢。這還不算,市舶司將他們被人所告發的樁樁件件,統統都算在了大郎的頭上,只因為他是杭州行會的主事人,就誣告他操控行會的人,來替他私運、走黑錢。”
白玉堂聽了,臉色越發難看,他并沒有急于打斷。
只聽林叔繼續說道,“此事自然有假,行會的人也都為大郎作證,此事糾纏了數月方才作罷。秋末,市舶司令行會押送細色綱入京,為以防萬一,大郎決定親自護送,但到了京城卻發現貨物不翼而飛,巧了,遺失的還是香藥。兩浙路轉運使便下令將他關進了大理寺。我前前后后使了錢,本以為能將他保出來,卻不想,大郎還沒等到鞫司官來問訊,就在牢里自盡了。”
丟失了細色綱,杭州市舶司和兩浙路轉運使司都會受牽連,兩浙路轉運使郭琇大怒,給白錦堂定了“畏罪自盡、毀證滅跡”的罪名,杭州市舶司借機提出申訴,勒令白家認罪并限期補償貨物欠款,若拒不認罪,便沒收全部家產。
白玉堂仔細聽了,他面色凝重,眼睛如鷹隼般銳利,一直盯著林叔,只見他手指輕輕扣著桌面,對林叔說道,“林叔再仔細想一想,可是有什么事忘記說了?還是,我兄長囑托過,有些什么事,他要你瞞著,不許讓我知道?”
白家的生意一直是白錦堂親手打理,往來客商的賬務也只有他最熟悉。
他從不讓弟弟碰這些,原本希望他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卻不想自己被卷入旋渦中,身受市舶司等官員挾制。
白錦堂發現自己危在旦夕,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仍想盡辦法保護弟弟,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命,去換弟弟的平安。
他寧愿白玉堂什么都不知道,也要他一世喜樂安寧。
但白玉堂從小聰明機靈,他怎可能聽不出林叔話中的漏洞,他發覺大哥的死另有真相,甚至是被林叔故意隱藏了起來,便不動聲色,硬是等著他都說完了,方才開口問。
林叔聽了一愣,他抬頭看著白玉堂,不覺道,“堂哥兒,你長大了,真如大郎說的那樣,我們竟是什么都瞞不住你的。我老頭子不濟事,枉費他一番苦心。也罷,我便全都告訴你。只是一件,不管我說什么,或是你聽到什么,你對著他保證,你都要好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