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過后,天冷得緊了。家家戶戶開始儲存冬菜,以備冬季里使用。
每日天不亮,運送蔬菜的馬車就擠滿了道路,姜豉、紅絲、末臟、鵝梨、榅桲、蛤蜊、螃蟹等,源源不斷被送入京城。
州橋往南到龍津橋,這一條街上都是賣“雜嚼”的,水飯、熬肉、干脯等常年都有,冬日里的盤兔、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鲙、煎夾子、須腦子肉最受歡迎。
龍津橋邊的一個攤子上,幾個跑腿的閑漢正聚在一處吃油?。
這是一種油炸的蒸餅,里面裹了豆餡,過水之后油炸,三浸三炸,又酥又脆,口感有點像今天的生汆丸子,只不過更香些,跑累了的閑漢吃上三兩個,又香又扛餓。
一個閑漢一邊咬著油?,一邊說道,“聽說,杭州一大戶商家,因著與市舶司分贓不均,竟是鬧到汴京來了,兩邊廝鬧得甚是厲害。那市舶司也真的是,有錢大家一起分,怎能好處都叫他一人占了去,他吃肉,竟不許人喝湯,難怪人家不依。就好像這油?,若是能給一碗蜂蜜,我必不會獨自享用,定要拿出來與人分的。”
旁邊一個人笑他道,“瞧你這點子出息,一碗蜂蜜你就降了?若是我家有這么大的生意,莫說是虧了一些,即便是要分出五成的利,我也得讓。俗話說得好,舍不得娃兒套不到狼,你不讓些利,人家怎會有生意給你做?若我說,不如兩下里約到那遇仙樓正店去喝上一頓,依舊照常賺著錢,總比這打打鬧鬧的強。”
第一個閑漢便道,“嗐,定是談不攏,這才鬧了起來。”說著,又一臉神秘的樣子笑道,“聽說,有的商家為了拉攏官員,竟是送禮都送到府宅內院去了,說不得,大娘子小娘子都要照顧到,這少不得又是一筆開銷。唉,只是可憐咱們這樣的人,每天只能跑腿賺個辛苦錢,不像人家,坐在家里動動嘴皮子,銀錢就送上門來了。”
對面一個桌上,一人正在吃鵪鶉馉饳兒,一手還拿著一個?拍吃著,聽了兩個閑漢的話,他吃吃地笑了出來,抹了抹嘴,指著他二人笑道,“哪里如你們說的那般簡單,這市舶司管著一方口岸的進出貿易,有多少貨,多少條船要經他們的手。那商戶本就富甲一方,又與市舶司盤恒已久,其中的勾連牽絆哪里是我們能想得到的。依我說,這是積怨許久,不知壓了多少年,如今才一并發作了起來。且看吧,此事定有別的緣故在里頭。”
那幾個閑漢聽了,便笑這人說話更不著邊際,又吃著油?,一邊說笑廝鬧去了。
旁邊一老者絮絮說道,“官商爭利由來已久,今日你覺賺得少,明日他嫌吃了虧,說來說去,不過都是別人碗中的魚肉,還有那更貪心的,只不過我們瞧不見罷了。”
老人的聲音雖低,說的話卻是一針見血,只是閑漢們卻不以為意,又哄笑了一陣,吃完了油?,便各自散了。
相鄰不遠處,一年輕男子獨自坐在矮桌前,他剛吃了一碗野菜馉饳兒并兩只筍肉炊餅,一面聽著眾人的議論,一面喝光了碗里的湯。他站起來會了賬,獨自向過州橋方向走去。
御街一直南去便是過州橋,這里民宅較多,街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經營各色吃食的攤主們奮力吆喝著,招攬生意。
展昭繞過行人攤販,徑直向漕運司徐評的府宅方向走去。
白玉堂散出去的邸報,加上他讓王延喜在瓦舍里講的話本子,已經開始流傳開來。這種官商勾結的軼聞趣事,最適合在街頭巷尾傳播,成為人們茶余飯后閑聊的談資。
沒過兩日,便被添油加醋,變成幾個不同的版本流傳著。
若是往常,這些流傳的趣事,便如話本上的故事,一笑便罷。
但年下三司和轉運使司接連出事,加上市舶司的官司,有些人心中惶恐不安,更聽不得一點撲風捉影的話,竟是風聲鶴唳起來。
如此一來,白玉堂敲山震虎的目的達到了,他知道此時老虎定是寢食難安,過不了多久便會有所行動,自己若想要引虎下山,便要再加一把火,將山敲得再響一些。
一大清早,白玉堂換了身衣裳,拿茶水漱了口,揣了一包紫蘇梅子在懷里,出門向徐評家方向走去。
才走不遠,便見展昭匆匆趕過來。
展昭迎面瞅見白玉堂,還未開口,只聽他問道,“這么早,展緝司是要往哪里去?又要到誰家府中去串門子么?”
展昭聽了這話,不免瞪了一眼,引他到路邊,壓低聲音問道,“今早死了一個管漕運的官員,街上人說,他家大娘子便是個放印子錢的,還在外面偷偷養了個漢子,與你昨天說書的故事一般無二。我問你,這人的死,和你有沒有關系?”
白玉堂聽了展昭的問話,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緝司好聰明,竟猜到了那話本里的烏家便是暗指我白家。但我家可不曾偷奸,至于這死的人么。”
白玉堂眼睛里透著些狠毒道:“若是我,必不能讓他死得這么痛快,況且,憑這些污糟人,我也不愿臟了我的手。”
展昭心里算算時間,昨晚他正和自己在白府,既沒有動機,也沒有時間,想來應是巧合。便又問他,“漕運司總管府里的人來報,稱他家主人前日夜里遇襲,險些被人殺了,可是你?”
白玉堂舉起一只手,連聲道,“我只不過將他吊起來打了幾下,誰要殺他。才吊了一刻,他自己受不了,嚎叫個不停。那人胖得像頭豬一樣,臭得很。我又不是屠夫,不殺豬。”
“袁通仕呢?他瘋了,你又如何說?”展昭又問。
他見白玉堂絲毫不將人的性命安危放在心上,心下理解了幾分,為何江湖上都視他為修羅夜叉一般。
白玉堂嘆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他一攤雙手,笑道,“誰知道他竟這般膽小,不經嚇,我只說我是朱雀星君,要捉他下地府,他就嚇得尿了褲子。我竟沒想到,這種話居然也有人會當真,還被嚇瘋了,當真是有趣。”
“既與你無關,待我晚些過來,有些話要問你。”展昭接口說。
白玉堂應了,接著便稱自己也有事想問徐評娘子,但又不會和女人打交道,不便問話,托展昭去問個究竟。
展昭奇道,“難道你與他家大娘子有舊?自己要問什么話不成,還要我代勞?”
白玉堂聽了,有些哭笑不得,“緝司想到哪里去了,我何曾與內宅婦人有舊。徐評是漕運司糧道,多與商家有往來,我只不過是想問一問徐娘子,看徐糧道是否與我家兄長相識,二人有無書信往來,最多便是如此。徐娘子是官眷,內宅婦人。我一個外男,不好擅入私宅的。但緝司你就不同了。”
說著,白玉堂瞧他一眼,哂笑一聲道,“憑著你緝司官的身份,再加上這一身功夫,哪里去不得,誰又敢攔你?”
展昭聽得直搖頭,忙止道,“罷,罷,若還想讓我幫你問話,便莫要再提此事。”
說完,轉身大步向徐評府中去了,身后白玉堂一臉笑意盈盈,也跟了上去。
白玉堂對著大哥的靈柩保證,決不主動上門尋仇,也不會動刀子殺人。但對方從大哥這里強取的一切,他也要一一拿回。
他迅速行動起來,一面讓秦明羽將沈邈的底細打探清楚,一面讓十三帶人去摸一摸徐評的情況。卻不想,徐評已死在家中了。
白玉堂覺得事有蹊蹺,便想親去看一看,偏巧與趕來查案的展昭碰個正著。白玉堂借機尋了個借口,讓展昭替自己去打探虛實。
他只是覺得徐評死得太巧了,自己兩天前才剛到汴京,第二天晚上,徐評就死在家里了,若說這中間沒有巧合,任誰都不能信的。
想到這里,他眉頭一動,突地想起另一件事,瞧展昭進了徐評的府宅,他便轉身走到附近的巷子里,假以問路為由,將那包紫蘇梅子分與眾人,仔細聽著大家的談話。
果然,有人議論道,“聽說了不曾,天象不吉,惹得官家震怒,下令不準再用香藥了。”
另一個人道,“天象不吉,又關著香藥什么事?若都不讓用了,可讓我們怎么好?”
旁邊有人搶道,“官家只是禁了篤耨香,又沒說所有的香藥都不準用了。只聽說這篤耨香稀罕得很,原是仙家享用的,官家怕沖撞了神靈,便不準人用它。誰想到,竟有人打它的主意,還將它混入細色綱之中,要偷偷運來京城私賣。這可不是惹怒了神靈,被降了罪么。”
有人向徐府方向一努嘴道,“前日有人貼了邸報,說細色綱便是杭州市舶司弄出來的。可我聽說,運篤耨香的商家死在牢里了,死相甚是離奇。現在這個官也死得不明不白,難不成也與篤耨香有關?若真如此,這東西真是碰不得,惹惱了神靈,幾條命也賠不起。”
白玉堂自己編的一套鬼話,竟被人拿來硬套在徐評的身上,他聽著有些哭笑不得。
但,鬼神之說確實更能讓人相信,只是他還不知道,真正躲在幕后的人,會不會和百姓一樣,心有畏懼,會怕這些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