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輪子粗暴地啃咬著跑道,巨大的慣性把我死死摁在椅背上。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嘴唇殘留的灼痛感鮮明得如同剛被烙鐵燙過。林嶼森那句話——“罰你再嫁我一次”——像魔咒一樣在耳邊嗡嗡作響,混著引擎刺耳的嘶吼。我猛地閉上眼,指甲更深地掐進掌心,用疼痛驅散那幾乎要吞噬我的眩暈和……某種可恥的悸動。
艙門打開的瞬間,我?guī)缀跏菑椘饋淼模查_的安全帶扣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我抓起隨身的包,看也沒看鄰座一眼,只想盡快逃離這個狹小、充滿了他氣息和薄荷味的空間,逃離那枚硌在掌心的冰冷戒指。身后似乎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帶著某種了然和不容置疑的意味,但我腳步未停,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一頭扎進了擁擠的廊橋通道。
深秋的冷風裹挾著熟悉的城市塵埃氣息撲面而來,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粗糲感。我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卻奇異地讓我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瞬。
一周后。
郵箱提示音在安靜的辦公室里突兀地響起,像一根針扎破了緊繃的鼓膜。我點開那封主題為“廢墟上的月光”項目場地勘察通知的郵件,發(fā)件人欄清晰地印著:林嶼森,嶼森建筑設計事務所。
指尖在鼠標上停頓了幾秒,冰涼的觸感順著神經蔓延。該來的,終究躲不掉。我盯著那個名字,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他此刻或許正噙著那抹掌控一切的淡笑。
星輝糖廠舊址。
出租車停在一片巨大的荒蕪前。曾經象征甜蜜和工業(yè)力量的龐然大物,如今只剩下骨架。巨大的、布滿褐色鐵銹的鋼鐵桁架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像垂死巨獸的肋骨。破碎的玻璃窗如同空洞的眼窩,風穿過那些空洞,發(fā)出嗚嗚的低咽。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復雜的味道——陳年的、帶著微酸的糖漿氣息頑固地附著在每一寸磚石上,混合著鐵銹的腥澀和塵土干嗆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氣,清冽的冷風里,那股甜膩的衰敗感頑固地鉆入鼻腔。廢墟。這正是我想要的場地,那種時間碾壓過后、帶著傷痕的磅礴美感,與“月光”的脆弱易逝能形成強烈的張力。只是沒想到,這片廢墟的主人,會是林嶼森。
一輛線條冷硬的黑色越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不遠處。車門打開,林嶼森走了下來。他今天穿了件質地精良的煙灰色高領毛衣,外面是剪裁利落的深色大衣,襯得他身形愈發(fā)挺拔,褪去了飛機上那種咄咄逼人的侵略感,多了幾分沉靜的專業(yè)氣質。只是那雙眼睛,在掃過這片廢墟,最后落在我身上時,瞬間沉淀下的專注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幽深,還是讓我心頭一緊。
“沈策展人,很準時。”他走過來,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
“林總。”我點頭,刻意將稱呼拉遠,目光掃過他身后跟著的兩位拿著圖紙和測量工具的助理,“開始吧。”
廢棄的廠區(qū)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加震撼。巨大的、早已停止運轉的結晶罐像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陰影里,管道如同干涸的血管虬結盤繞,銹跡斑斑的金屬樓梯懸在半空,仿佛隨時會坍塌。天光從高高的、破損的屋頂縫隙和空洞的窗框斜射進來,形成一道道巨大的光柱,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微塵。
我一邊走,一邊快速地在平板電腦上記錄著觀察點、光線角度、空間結構可利用的戲劇性。這里是主車間,巨大的空間適合作為主裝置區(qū),那些斷裂的梁柱本身就是最好的展架……這里是蒸發(fā)工段,狹長的通道和殘留的巨大銅鍋,光影投射下來會有迷宮的縱深感……這里……
“沈策展人似乎對這里很滿意?”林嶼森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里響起,帶著一點回音。
我停下腳步,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流連在一處由巨大齒輪殘骸和倒塌磚墻形成的天然“舞臺”上:“場地本身足夠有力量。‘廢墟上的月光’,關鍵是如何讓‘月光’這種虛幻之物,與這種實體的、沉重的廢墟產生對話。可以是破壞后的新生,也可以是永恒的哀悼,取決于策展人想講的故事。”我的手指劃過屏幕上標注的一個點,“這里,頂部有圓形天窗,如果清理干凈,配合特定時間的自然月光和人工光源……”
“很專業(yè)的眼光。”他走到我身側,距離不遠不近,恰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氣息再次隱隱傳來,混在廢墟的塵埃味里。他微微抬頭,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向那個布滿蛛網的天窗,側臉線條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冷硬。“不過,沈策展人似乎只關注了藝術表達?”
我心頭一跳,轉頭看他:“林總的意思是?”
他從助理手中接過那份我無比熟悉的《合作協(xié)議書》,修長的手指精準地翻到第七頁,指尖點在那行刺目的條款上:“第七條。沈策展人似乎對乙方的權利和義務,理解得還不夠深刻。”
又是第七條!又是那個該死的“無條件約會”!
一股火氣猛地竄上來。我強迫自己冷靜,迎上他帶著審視和某種隱秘期待的目光,唇角甚至刻意彎起一個職業(yè)化的、帶著點鋒利弧度的笑:“林總放心,合同條款,我一個字都沒忘。不過,既然是合作,雙方的權利義務是對等的。”我頓了頓,目光掃過他身后那片巨大的、布滿灰塵和碎石的場地,“林總作為場地提供方,確保場地安全、符合基礎施工要求,也是應盡之責吧?比如,”我抬手指向不遠處一段懸在半空、銹蝕得幾乎要斷裂的金屬防火梯,“那上面的結構安全隱患,是否在交付前已經排除了?如果因為場地本身的問題導致布展延誤或意外……”
林嶼森的眉梢?guī)撞豢刹斓靥袅艘幌拢鄣罪w快地掠過一絲驚訝,隨即被更深的笑意取代。那笑意不再是飛機上那種帶著壓迫的玩味,反而像……棋逢對手的興味盎然?他合上手中的合同,輕輕拍了兩下掌心:“精彩。沈予微,你果然還是這么……”他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最終吐出,“擅長在玻璃碴里找糖吃。”
這個帶著我們過往印記的比喻,像根細針猝不及防地刺了我一下。沒等我反駁,他已經轉向助理:“李工,把C區(qū)防火梯的加固方案和檢測報告,現在就給沈策展人過目。”
助理立刻遞上平板。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復雜的結構圖、加固方案和最新的承重安全檢測合格報告。
我接過平板,指尖劃過冰冷的屏幕,上面嚴謹的數據和圖紙無聲地宣告著我的“反擊”被輕易化解。他早有準備。他料到了我的每一步。一種被看透、被拿捏的無力感再次涌上心頭,混雜著一絲不甘。我抿緊唇,將平板遞還回去:“林總準備得很充分。”
“對待工作,我一向認真。”他接過平板,語氣平淡,目光卻再次落回我臉上,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專注,“尤其是,和沈策展人你合作的項目。”
勘察在一種微妙的、暗流涌動的氛圍中結束。夕陽的余暉給這片巨大的廢墟鍍上了一層悲壯的金紅色。林嶼森和他的助理先行離開去處理其他事務。我獨自留在空曠的主車間中央,巨大的空間將我的身影襯得渺小而孤寂。空氣里那股甜膩的鐵銹味似乎更濃了,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我需要透口氣。
目光掃視,落在一扇半掩著的、不起眼的側門上。門上的油漆剝落殆盡,露出底下暗沉的木頭,門把手銹跡斑斑。鬼使神差地,我走過去,用力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吱呀——”
一聲令人牙酸的、仿佛來自時間深處的呻吟。門后是一條狹窄、幽暗的通道,空氣更加渾濁,彌漫著更濃郁的、近乎發(fā)酵的糖漿氣息。通道盡頭,似乎有微弱的光線透出。
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光束刺破黑暗。通道不長,盡頭是一間小小的房間,看起來像是過去的值班室或者小型儲藏間。空氣里漂浮的灰塵在光柱中狂亂地舞動。
光束掃過角落。
我的呼吸驟然停滯。
那里,倚著斑駁掉皮的墻壁,立著一個巨大的、透明的亞克力箱子,像一個簡陋的展示柜。箱子里面,沒有預想中的工具或雜物。
而是滿滿一箱子的——
千紙鶴。
成千上萬只千紙鶴,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幾乎填滿了整個箱子。它們不是用普通的彩紙折成。
每一只,都是用那種熟悉的、在昏暗光線下會折射出幽微藍光的……薄荷糖紙。
藍色的糖紙被極其靈巧地折疊、塑形,折成一只只小巧精致的千紙鶴。手機的光束打在上面,無數只薄荷藍的千紙鶴折射出細碎的、冰涼的光點,如同被囚禁在方寸之間的、凝固的、半熟的月光。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深淵拖拽。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我踉蹌著向前一步,手機的光束因為手指的劇烈顫抖而晃動得厲害,那些藍色的光點也隨之瘋狂跳躍,像一片無聲尖叫的星海。
光束無意間掃過離箱子最近的一只千紙鶴。
它的翅膀微微展開的弧度上,似乎……有字?
我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冰冷的亞克力箱壁。我屏住呼吸,強迫自己穩(wěn)住光束,聚焦在那只千紙鶴的翅膀上。
極細的黑色記號筆,在薄荷藍的糖紙褶皺間,留下了一串清晰的小字:
**2022.10.17 -晴**
一個日期。
一個天氣。
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我死寂的心湖里轟然炸開!
我猛地移動光束,照向旁邊另一只。
**2022.11.03 -陰**
再一只!
**2022.12.25 -雪**
……
光束如同失控的探針,在密密麻麻的藍色千紙鶴中瘋狂掃視。每一個被光照亮的微小區(qū)域,都清晰地顯示著一個日期!不同的年份,不同的月份,不同的天氣……它們不是無序的堆積,它們是……標記!
標記著流逝的、空洞的、沒有她的時間!
1095天!整整三年!
那些被我刻意遺忘、被我用工作和忙碌填滿的、以為早已翻篇的日子,那些我以為只有自己在咀嚼孤獨和“來不及”的日夜……原來都被另一個人,用這種方式,固執(zhí)地、沉默地、一筆一劃地記錄了下來!記錄在這片被我親手拋棄的廢墟深處,記錄在用我曾經最熟悉、也最想逃離的薄荷糖紙上!
巨大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眼前陣陣發(fā)黑,那些跳躍的藍色光點扭曲旋轉,耳邊只剩下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磚墻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物刺入肌膚,卻絲毫無法緩解心臟那被撕裂般的劇痛和窒息感。
就在這時,身后狹窄通道的入口處,光線一暗。
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堵在了那里。
林嶼森。
他不知何時去而復返。高大的身形幾乎填滿了狹窄的門框,逆著外面通道透進來的微弱天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像潛伏在黑暗里、終于等到獵物踏入陷阱的獸瞳,沉靜,卻翻滾著驚心動魄的暗涌。
他站在那里,沒有說話。空氣里那股發(fā)酵糖漿的甜膩氣息,混合著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味,還有這滿室無聲的、用糖紙折成的凝固月光,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的壓迫感,沉甸甸地壓在我的每一寸神經上。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只有我無法控制的、帶著顫音的呼吸聲。
終于,他動了。
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進來。皮鞋踩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極其輕微的“沙沙”聲,卻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末梢。他走到那個裝滿藍色千紙鶴的亞克力箱前,停下。
他沒有看我。他的目光專注地、近乎貪婪地流連在那片由他親手折疊、囚禁的“月光”之上。修長的手指抬起,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隔著冰冷的亞克力箱壁,輕輕描摹著離他最近的一只千紙鶴的輪廓。
仿佛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在撫摸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
指尖最終停留在那只標注著“2022.10.17 -晴”的千紙鶴上。
“那天,”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像被粗糲的砂紙打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砸在這片凝固的空氣里,“是你的生日。”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無比地捅進我記憶最深處那片刻意冰封的角落。2022年10月17日……我的二十六歲生日。那是我離開他、離開那個所謂的“家”之后的第一個生日。沒有蛋糕,沒有祝福,只有倫敦陰冷潮濕的雨,和一份剛剛到手的、冰冷的畫廊實習生合同。我在廉價公寓的窗邊坐了一整夜,看著窗外異國陌生的霓虹,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就是新生活的開始。
我以為那只是我一個人的兵荒馬亂,一個人的重頭再來。
卻原來,在地球的另一端,在時間的另一端,有人用一張薄荷糖紙,折了一只鳥,刻下那個日期,然后把它鎖進了這片廢墟的黑暗里。
“還有這個,”他的指尖微微移動,落在旁邊另一只翅膀上寫著“2023.03.12 -雨”的千紙鶴上,“那天,伯母……”
“住口!”尖銳的、失控的尖叫猛地從我喉嚨里撕裂出來,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沖向了大腦,又在下一秒被徹底抽空,只剩下冰冷的恐懼和滅頂的絕望。我死死地盯著他,指甲深深摳進身后粗糙的墻壁,磨破了皮也渾然不覺。“林嶼森!你調查我?!你監(jiān)視我?!”
母親……2023年3月12日。那個下著冰冷大雨的深夜。急救車刺耳的鳴笛。醫(yī)院走廊慘白刺眼的燈光。醫(yī)生疲憊而遺憾的臉。還有我,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破布娃娃,癱坐在冰涼的地磚上,指尖還殘留著母親最后一點微弱的脈搏消失時的觸感。
那是刻在我骨髓里的“來不及”。是我此生無法逃脫的夢魘。
這個日期,這個傷口,他怎么會知道?!他憑什么知道?!又憑什么……用這種方式把它釘在這里?!
面對我歇斯底里的質問,林嶼森終于緩緩地轉過頭來。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被指控的憤怒或慌亂。只有一片沉靜的、深不見底的哀慟。那雙眼睛,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崩潰扭曲的臉,也清晰地映出他自己眼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如同這片廢墟般荒蕪的悲傷。
“調查?”他輕輕地重復,唇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的弧度,帶著一種自嘲的蒼涼,“沈予微,你以為這些年,只有你一個人在‘來不及’嗎?”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滿箱的藍色千紙鶴,聲音低啞得如同夢囈:
“這些日期,這些天氣……不是我查來的。”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血淋淋的溫度,“是我一天天,熬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