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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冷血落子

  • 劍音雙絕亂世挽歌
  • 拾月吾辛
  • 8748字
  • 2025-08-15 10:10:00

汴梁城,秋意深濃。蘭陵蕭府籠罩在一片凝重死寂的鉛灰色暗云之下。自西郊獵場驚變、觸怒太尉趙巖已過數日。闔府上下,皆能感受到那股不斷累積、如同水銀般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的巨大壓力。商行屢受刁難,官場被暗中掣肘,連平素交好的幾家門閥也都借故推脫宴飲,行走市井間,總覺背后指指點點、投來意味不明的目光。一股風雨欲來的窒息感扼住了府中每個人的咽喉。

府邸深處,“棲云閣”。

此地雖以閣為名,實則只是一處兩層小樓,位于府邸西側,位置僻靜。樓下花木疏落,樓上格局也簡單,一明廳一臥房而已。此處本是安置族中不受重視的偏房子弟或清客之所,如今成了蕭翎的禁足之地。明廳里擺著幾件半新不舊的家具,臥房內的拔步床上,金絲帳幔垂落。

屋內光線黯淡,窗欞半掩。蕭翎斜靠在床頭,臉色憔悴發灰,眼窩深陷,原本明亮的孔雀翎獵裝早已換下,只著一件素色寢衣,鬢發散亂。他被其父蕭承業勒令閉門思過已有數日。最初的惶恐和驚懼過后,隨之而來的是無盡的憋悶、怨懟,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屈辱和隱隱的不安。案幾上擱著一盞早已涼透的參湯,半點未動。

篤篤。

輕微的叩門聲響起,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與這壓抑氛圍截然不同的冷靜。守在門外的兩名健仆并未出聲,這是約定好的暗號。片刻后,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

蕭絕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如同夜色浸入。他依舊穿著半舊的青色布袍,風塵仆仆,眉宇間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倦色,眼神卻如古井深潭,不見波瀾。他輕輕帶上房門,反手無聲扣上銅鈕。

“誰?”蕭翎警惕地抬頭,聲音有些干澀嘶啞。看清來人后,眼神中的銳利很快褪去,換上一種復雜的情緒,夾雜著習慣性的輕蔑和被壓抑后急需宣泄的煩躁。“是你?不去外面奔波解我蕭家之困,躲到我這里來做什么?”他語氣生硬,帶著質問。

蕭絕沒有立刻回答,緩步走到窗邊,將那道半掩的窗欞徹底推開一線。初秋略涼的風夾雜著庭院草木的清氣涌了進來,驅散了些許房中的濁氣。窗外天色已經暗了,只剩西邊天際殘存著一線模糊的灰紫色余燼。

“外面?”蕭絕轉過身,聲音平靜,沒有絲毫火氣,目光淡淡落在蕭翎憔悴的臉上,“外面已是刀斧齊舉,只待我蕭氏一門首級懸于城門,堂兄莫非以為僅憑閉門,便能躲過殺身之禍?”

這話如同淬了冰的細針,精準地扎進了蕭翎心口最恐懼的地方。他臉色一變,猛地坐直了些:“你什么意思?那趙老匹夫…他敢?!”色厲內荏,連他自己都不信趙巖不敢。

“敢不敢,堂兄心中早有定數。”蕭絕向前走了兩步,在離床榻三步遠的地方停住,身形站得筆直,并未流露出半分同情或巴結,眼神反而沉靜得如同在審視一件即將進入熔爐的器物。“今日商行三處鹽鋪被查沒,說是私賣禁貨。城北米莊告急,趙氏門徒惡意哄抬收購,將米價砸至谷底。更有甚者…”他頓了頓,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午后南院樞密副使陸敬廷來訪父親,言語之中提及營中糧秣調度…似有將我們蕭氏在軍糧采辦上的份額,盡數劃撥給趙氏接掌之意。”

每一句話都如同一塊沉重的巨石砸下!鹽鐵是命脈,米糧是基石,軍糧更是與上層權力勾連最深的紐帶!這三處若真被趙家攫取或摧毀,蕭氏在汴梁,在這風雨飄搖的五代亂世,根基將崩!

蕭翎的臉色由灰轉白,繼而浮上一抹病態的潮紅,胸膛劇烈起伏:“趙巖!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當日獵場本就是那孽畜自行驚走,亂軍之中流矢橫飛,文安受傷豈能全算在我頭上?!我蕭家百年望族,豈容他如此凌迫?父親呢?父親怎么說?難道就任由他打上門來嗎?!”

他情緒激動,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守在門外的健仆都聽到了些許動靜。

蕭絕靜靜看著他宣泄,直到他氣喘吁吁,才用那毫無起伏的平靜語調續道:“父親憂勞成疾,方才見過陸副使便暈厥過去,大夫正在施針。至于趙家…”他眼神微動,似乎不經意地掃過蕭翎床頭矮幾上一個倒扣著的、彩釉剝落的白瓷茶杯,“趙太尉自那日后,已絕了我家所有登門道歉的薄禮和賠罪文書。”

蕭翎胸口一股惡氣堵著,悶痛難當,幾乎要嘔出血來。巨大的危機感和被徹底無視的羞辱感啃噬著他。他頹然又倒回迎枕上,眼神茫然地看著帳頂繁復卻暗淡的刺繡。

“難道…難道就真要坐以待斃?”蕭翎的聲音帶著一種瀕死困獸般的嘶啞,“那個…蕭絕,你在外面跑動,可曾打探到什么別的消息?趙老匹夫,他究竟要怎樣才肯罷休?”慌亂無措之下,他第一次主動向這位他從未放在眼里的旁支堂弟尋求意見,語氣里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希冀。

蕭絕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桌邊,拿起那個倒扣的白瓷杯。杯底因長久未動,凝結著一圈深褐色的茶漬,如同凝固的血痂。他用一根蒼白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刮過那道茶漬的邊緣,指甲微微泛著青灰。

“罷休?”蕭絕的唇角幾不可查地向上彎了一瞬,弧度冰冷譏誚,隨即隱沒,“趙文安咽喉傷深及骨,失血過多,雖避開了要害,但至今高熱不退,昏迷不醒。趙太尉白發人可能送黑發人…這仇,早已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砰”的一聲輕響,蕭絕將瓷杯倒扣回原處,聲音平靜依舊,卻像重錘砸在蕭翎心上:“至于消息…確有一則。趙府門客放出風來,太尉痛心疾首,整夜難眠,曾與心腹飲泣私語…”他刻意停頓,目光落在蕭翎陡然變得灰敗的臉上。

“道:‘我兒若能平安,尚可留彼豎子茍活;若不幸…當效古之豫讓,吞炭漆身,誓斷蕭翎之首!以慰吾兒…’”

最后一句“誓斷蕭翎之首”如平地驚雷炸響!蕭翎渾身猛地一顫!如遭電擊!一股滅頂的寒意自尾椎骨陡然炸開,瞬間席卷全身!臉色從死灰變成徹底的慘白,連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凈凈!額頭上瞬間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眼神里只剩下純粹而原始的恐懼!

“他…他真敢?!”蕭翎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雙手死死抓住身上的錦被,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這是汴梁!有王法!有陛下!我是蕭氏嫡子!他敢…敢派人刺殺我?!”巨大的驚恐讓他語無倫次。

蕭絕垂眸,看著蕭翎抓得被子都變了形的指頭,眼神漠然。窗外最后一縷灰紫的天光也湮滅了,屋內徹底陷入昏暗,只有角落一盞落地罩上未熄滅的長明油燈,映出兩人被拉長、糾纏不清的扭曲影子。

“王法?”蕭絕的聲音在昏暗里顯得格外清晰冷冽,“五代離亂,諸國交兵,人命賤如草芥。刀光劍影,血染門庭,只在須臾之間。”他緩緩踱步,青灰色的袍角在昏燈下無聲拂過地面。“何況,太尉大人只需派一二‘流寇’死士,趁夜行事。事后,朝堂之上,不過一句追查兇徒,不了了之。我蕭家,又能奈他何?難道還能將屠刀遞出去,指認當朝太尉不成?”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鋼針,將蕭翎最后一點僥幸刺得粉碎。他的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如同秋風中一片枯葉。

看著這位曾經高高在上、孔雀般驕矜的堂兄如今徹底被恐懼攫住心神,如同一只拔光了漂亮翎羽的落水雞,蕭絕的眼神深處,那潭死水的更深處,仿佛燃起了一點幽冷的火焰。那不是憐憫,不是快意,而是一種純粹的、冰冷的估算達成。獵物已入彀中。

他走到桌邊,拿起那盞涼透的參湯。碗壁觸手冰冷。他指尖微動,似乎不經意地在碗沿上輕輕刮了一下。

“坐以待斃自然不行。”蕭絕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毫無波瀾,“只是,困坐此樓,束手縛腳,縱然滿腹良策,亦無濟于事。”

蕭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狂熱的光芒:“你有辦法?!快說!什么辦法?只要能保我性命!只要能渡過此劫!”情急之下,他甚至伸出了手,想去抓蕭絕的袖子,全然忘了平素的鄙夷。

蕭絕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只將手中那杯涼透的參湯遞了過去:“堂兄急火攻心,心脈受損,寒氣入腑,喝口湯定定神再說。此湯我特意著人加了凝神安魄的清心蓮子。”

蕭翎此刻心神俱亂,哪還顧得湯是冷是熱,更不會細思為何蕭絕會“特意”關心他喝湯。急切地接過來,如同沙漠渴水般,咕咚咕咚,將那碗早已冰涼、此時飲來更覺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藥味的參湯一氣灌下!涼意順喉而下,直竄肺腑,反而激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鼻涕都嗆了出來,狼狽不堪。

蕭絕靜靜看著他狼狽吞咽咳嗽,眼底無波無瀾。待蕭翎喘息稍定,臉色因咳嗽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紅,眼神更加混亂,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析力:

“固守是死路,出去是陷阱。但有一條路,或許可行。”他目光銳利地盯住蕭翎,“出城,暫避!汴梁城如今已是趙太尉掌心玩物。唯有離開他權勢籠罩之地,才有一線生機!”

“出城?”蕭翎一愣,隨即眼中亮起一絲微弱的希望,“去哪里?”

“城西北八十里外。”蕭絕語速不疾不徐,條理分明,“汴水在此處一分為二,其一支轉西南流入穎州,名喚‘小汴’。河畔有鎮名‘三岔口’,水陸通達,商賈云集。趙家雖有勢力,手卻伸不到那么快、那么遠。最關鍵之處…”他壓低聲音,“三岔口駐軍參將王猛,乃是父親早年同袍舊部,此人性格剛烈粗疏,不通權術,卻極重義氣。父親曾有恩于他,保他妻小性命。有他在此,縱使趙家派死士前來,也必投鼠忌器!”

“王猛?”蕭翎努力在混亂的思緒里搜尋這個名字,似乎有些模糊印象,一個胡子拉碴、嗓門很大的粗鄙軍漢。對父親曾提過的“恩情”則毫無頭緒。但在如今這走投無路的境地,哪怕一根稻草,他也愿意死死抓住!“對!對!去找王猛!有他在,定能護我周全!”希望之火短暫驅散了恐懼,讓他激動得嘴唇哆嗦。

“但此事需瞞天過海,越快越好。”蕭絕的聲音帶著一種催促的緊迫感,“明日黃昏,汴水碼頭有我們蕭家運糧的漕船,申時三刻發船前往三岔口碼頭卸糧。船老大王老七,亦是本分可信之人。我已與他約定,堂兄可扮作糧船賬房先生,以押運賬冊之名登船。深夜行舟,河道昏暝,無人能察。”他目光灼灼,“趁夜色出城,逆流而上,拂曉時分便可抵達三岔口!屆時自有王參將接應!”

“好好好!就按你說的辦!明日!明日我就走!”蕭翎連聲答應,心頭壓著的大石仿佛松動了一些。

“堂兄切記,”蕭絕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幽光,“此事事關性命,切莫走漏半點風聲!除了門口兩名心腹健仆,連父親那里,亦不可再行驚擾,以防人多口雜,徒增變數!明日登船,你身邊僅帶這兩名親隨便是,切忌招搖!”

“我懂!我懂!”蕭翎此時已是六神無主,只覺蕭絕謀劃周密,處處穩妥,哪里還有絲毫懷疑,只恨不能立刻插翅飛去三岔口。“那王參將處…你可有信物聯絡?”

蕭絕自懷中取出一個蠟封小管:“內有父親密印書函。此印乃父親私章,王猛認得。”

蕭翎忙不迭地接過,如同得了護身符,緊緊攥在手心。

“事不宜遲,堂兄好生休息,養足精神以備明日之行。”蕭絕微微頷首,“我尚需去碼頭安排一二,確保萬無一失。”

“有勞…堂弟了!”蕭翎第一次用上了這種稱呼,看著蕭絕轉身走向門口的清瘦背影,心中竟升起一絲感激和依賴。他長吁一口氣,緊繃的神經因有了“出路”而稍稍松弛,加之那碗涼湯下肚,一股強烈的疲憊和莫名的昏沉感迅速涌了上來,讓他只想倒頭睡去。

蕭絕的手剛搭上冰涼的門銅鈕,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并未回頭,只用那平板的語調說道:“對了堂兄,有件事忘了說。來時遇見霓裳堂妹,她執意要送堂兄一樣東西,祈求平安。”他從袖中摸出一物,托在掌心,轉身遞了過來。

那是一枚小小的耳飾。金絲纏繞著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鏤空銀球,球內似乎中空,微有鈴舌聲響。雖不甚華貴,卻也是蕭霓裳身上常戴之物。

蕭翎看著那枚熟悉的耳飾,腦海中掠過胞妹清麗卻帶著幾分固執的臉,心中涌起一陣復雜的苦澀和溫情。獵場之后,霓裳似乎更加沉默寡言了,想必是為兄長擔憂。他沒有多想,只當是兄妹情深,心中微暖,伸手接了過來:“霓裳有心了…”

“堂兄早些安歇。”蕭絕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在昏暗光線下顯得幽深難測。然后,他反手拉開門,悄然融入門外廊下更深的黑暗中,無聲地合上了房門。

棲云閣再次陷入一片壓抑的死寂。蕭翎只覺得心力交瘁,頭痛欲裂,沉重的睡意如黑潮般不斷涌上來。他將那枚金絲銀球耳飾隨手放在枕邊,連外衣也懶得脫,便一頭栽倒在枕上,意識很快沉入了昏昏沉沉的黑暗深淵。他甚至沒有察覺,他放置那耳飾的位置,緊挨著床帳內側的邊緣,而那鏤空的銀球,正對著內側枕席的方向。

夜愈發深了。蕭府宅院重重,守夜的家丁提著燈籠在各處游走,腳步沉重。暗處,自然也有負責輪值警戒的影子衛。但這片棲云閣因有明確禁令,又是安置禁足的大公子,周遭布置反倒比內府核心區域松弛幾分。

三更剛過。棲云閣東南側墻根一處堆放廢棄瓦礫、野草滋蔓的角落里。

蕭絕的身影如一片落葉,無聲無息地緊貼在冰冷的墻角陰影中。他閉著眼,屏住呼吸,如同冬眠的蛇。一支半人高、用來疏通府內暗溝水道的毛竹筒斜靠在瓦礫堆后,空筒的竹節已被打通,巧妙地形成了一個簡陋的傳聲通道,一端埋在松動的瓦礫深處,另一端,則對著墻內棲云閣二樓的方向。那位置,恰好是蕭翎床頭附近。

夜色無邊,寒意浸骨。風穿過檐角獸吻,發出嗚嗚的低咽。

時間緩緩流逝。

蕭絕的呼吸微弱得幾乎不聞。他的心神沉靜下來,摒棄了一切外在雜音,只通過那根不起眼的竹筒,捕捉著棲云閣內最細微的波動。風聲、遠處梆子聲、護院隱約走過的腳步聲,都化成了背景的虛無。

深沉的寂靜中。

一絲極其低微、若有若無的呻吟,透過竹筒微弱的共振,悄然鉆進他的耳膜。

開始了。

那呻吟聲短促、壓抑,帶著難以言喻的痛苦和掙扎,像一頭被刺傷內臟的野獸在瀕死前無意識的哀鳴。是蕭翎的聲音。隨即,是幾聲沉悶的、身體在錦褥上摩擦滾動的悶響,似乎極度不適,喉嚨深處咯咯作響,連咳嗽都咳不出來。

如同被無形的繩索扼住了咽喉,痛苦地掙扎。

竹筒靜靜對著棲云閣的方向,傳遞著死亡的序曲。蕭絕閉著眼,黑暗中,他那清瘦的臉龐似乎更加蒼白了幾分,如同冰雕。搭在竹筒上的手指,骨節修長,沒有絲毫顫抖。

樓內,蕭翎只覺得一股難以形容的、如同烈火焚灼又如同冰針刺骨般的劇痛猛然從心口位置爆發開來!五臟六腑像是被無形的巨手揪住、撕扯、狠狠揉搓!一股腥甜涌上喉頭,卻偏偏被什么堵著,咳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他拼命地張著嘴,想喊,想呼救,卻發不出一點清晰的聲音!只能從喉嚨深處擠出幾聲漏風的、非人的悶嚎!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起來,仿佛正被無數條看不見的毒蛇同時噬咬!

噗通!他重重地從床上翻落下來,摔在冰冷的地磚上!額角磕在旁邊的矮幾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但這聲響,在夜闌人靜中并未傳出多遠,更傳不到樓下兩位警覺性已被近日壓抑氣氛磨損的健仆耳中,只被門板阻隔。

劇烈的痛苦如同海嘯席卷了他僅存的意識。身體如同離水的魚,在冰冷的地磚上激烈地、毫無章法地抽搐扭動。雙手死死抓撓著胸口,指甲撕裂了寢衣和皮肉,留下道道血痕!窒息感越來越強烈,眼前一陣陣發黑,冰冷的黑暗迅速吞噬著所有的感官,只有那無法言喻、源自五臟深處、仿佛要將靈魂一起絞碎的劇痛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恐怖!

瀕死之際,他渙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枕邊那枚金絲銀球耳飾。那鏤空的小球內,似乎有一縷微不可查的粉末,此刻正飄散開來,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極淡極淡的奇異氣味,混入他拼命掙扎吸入的空氣…而這氣息,似乎引動了體內那股毀滅性的劇痛更加狂暴地爆發出來!

悔恨?恐懼?茫然?無邊的黑暗徹底籠罩下來之前,蕭翎那扭曲痛苦的臉上,一絲殘存的念頭如同流星劃過深沉的夜幕:那碗湯…蕭絕…那杯倒扣的…茶…

一切都已太遲。他的生命如同被點燃的枯草,在極致的痛苦和無人知曉的角落,快速而猛烈地燃盡了最后一絲熱度和生氣。抽搐停止了,僵直的身體在地磚上留下最后一道扭曲的痕跡。圓睜的雙目中只剩下被痛苦和窒息凝固的絕望空洞,死死瞪著棲云閣黑暗的穹頂,仿佛在無聲質問著那冰冷的天意。

墻外瓦礫堆后。夜風拂過蕭絕額前一絲散發。黑暗中,他那緊貼竹筒聆聽的耳廓微微動了一下。樓內那種令人心悸的、身體絕望扭打地磚和喉嚨深處壓抑到極致的痛苦悶響戛然而止。隨之傳來的,是一片死寂。徹底的死寂。如同被驟然按下了終章的休止符。

蕭絕緩緩地睜開眼。眼底深處,最后一點源自竹筒傳遞的聲音波動已經平息。那潭深水依舊波瀾不驚,只是在冰冷的月華下,反射出更幽邃的光。他站起身,像彈去衣襟上沾惹的塵埃一樣,輕輕將搭在傳聲竹筒上的手指收了回來。那根毛竹筒在瓦礫堆的陰影里,完成了它微不足道卻至關緊要的使命,重新變回一堆不起眼的破竹瓦礫。

他沒有再看那棲云閣緊閉的窗戶一眼。青灰色的身影在沉沉的夜幕下無聲滑行,穿過稀疏枯索的花木影子,悄無聲息地融入蕭府深宅更廣袤的黑暗迷宮中,如同從未在此處出現過。

秋意濃。汴水蕭蕭。

西沉的冷月殘輝灑在汴梁城西北角一片開闊的河灘地上。這里不是繁忙的主碼頭,河灘遍布碎石枯草,水線深處大片蘆葦叢在夜風中搖曳,發出細碎連綿的簌簌低響。

河灘北側一處略微高起的土埂上,三兩個黑黢黢的人影如同融入背景的石雕,紋絲不動。其中兩人,皆著精干利落的黑色水靠,外面套著半舊的粗布短褂,腰間皮帶上插著烏沉沉的分水刺,臉上沾著些泥土草屑,眼神卻像淬火的鐵釘,死死盯著土埂下不遠處渾濁的汴水河面。

另一人則站得靠后些,身量高瘦,穿著件深青色的束腰勁裝,外面披了件防水的黑色油布斗篷。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月光勾勒的下頜冷硬線條,和一雙如同寒潭倒影的眼眸。

土埂下,靠岸的淺水中靜靜泊著一條中型漕船。船體老舊,桐油剝落,船側舷上用白漆涂著幾個潦草的船號——這是汴水河上最常見的運糧船模樣。船尾處微弱的燈火只勉強照亮周圍一小片水面,甲板上黑沉沉的,偶爾傳來幾聲壓低的咳嗽。

時間一點點爬向子時三刻。

寒意隨著夜色加深,風更急了些,河水拍打著岸礁的嘩啦聲也變得更加沉悶響亮。遠處主碼頭的燈火和隱約喧囂早已湮滅在黑暗里,天地間只剩下這片荒灘水色。

就在這時——

嘩啦!嘩啦!

輕微的、如同大型水獸攪動水流的聲音,自上游方向隱約傳來!聲音由遠及近,速度極快!河岸土埂上兩名黑衣水鬼眼中精光一閃,手指同時按在了分水刺的護柄上。

只見渾濁的河心深處,三條狹長的黑色梭影如同離弦之箭,破開水面,激起兩道微弱的白色水線,正朝著漕船停泊的方位急速射來!每條梭影之上,隱約伏著一兩道更加漆黑的人影!他們無聲無息,貼著水面,速度快得驚人!

死士!而且是精通水性的死士!目標直指漕船!

土埂上披著黑色斗篷的高瘦身影,兜帽微微抬起些許。月光流瀉在那半張露出的臉上,正是蕭絕。他冰冷的眼神投向遠方那片如同潛伏巨獸般蟄伏在河灘蘆葦叢中的蕭氏府邸方向,深不見底的瞳仁里,映不出絲毫波瀾。

獵場毒箭殘留的粉末,早已成為栽贓嫁禍的死證;三岔口的王猛王參將,此際恐怕正因“軍情緊急”而被其頂頭上司連夜召喚至城中帥府述職飲酒,酩酊未歸;至于那條“可靠”的蕭家運糧漕船和船老大王老七——岸邊土埂陰影里,蕭絕的唇邊幾不可查地掠過一絲微乎其微的弧度——王老七的獨子前日“醉酒失足”,溺斃于城外無名野塘,此事王老七心中何想?仇深似海之下,誰是仇人?答案模糊不清,而模糊,正可以滋生致命的仇恨和方向。

他給過王老七選擇。一個只需借船一夜,便可“得知”愛子溺亡“真相”的機會。船上此刻,想必已被王老七悄悄燃起了那支能吸引特定方向目光的微弱燈火。

水聲嘩啦!

三支水刺已然逼近漕船船尾!船上的王老七似乎也聽到了動靜,驚慌的呼喊聲在夜風中破碎傳來:“誰?!什么人?!”

晚了!

三條如同鬼魅般的水影已搭上了船舷!冰冷的鐵爪帶著倒刺狠狠扣住木質船幫!

噗!噗!噗!

沉悶的機括聲響起!

是弩!

而且是威力強勁的連環勁弩!瞬間從水下三處同時爆發!黑暗中,數點寒星以肉眼難辨的速度撕裂空氣!

嗖!嗖!嗖!

勁弩之矢!

目標并非甲板上驚慌失措跑動的身影(王老七),而是——船艙主艙木門后!那在微弱燈火映照下投射在艙板上的模糊人影輪廓!正是趙巖死士通過白日踩點早已鎖定的刺殺目標——蕭翎“藏身”的位置(實為船老大王老七安排的一名體型酷似的替身)!

嗤!嗤!嗤!

厚重的艙門木屑紛飛!弩矢蘊含的巨大力量和特制的三棱破甲箭頭瞬間穿透了并不堅固的木門!緊接著,船艙內傳來幾聲短促、痛苦到極致的悶哼和身體重重砸落甲板的沉重聲響!

與此同時!

“有刺客!保護少爺——!”甲板上傳來驚怒交加的暴喝!王老七的聲音凄厲絕望,帶著無比的憤怒,如同孤狼哀嚎!那是兒子被殺的仇人找上門來了?!不管是誰!這些人都要付出代價!

嘩啦!嘩啦!兩條矯健如獵豹般的黑影自船舷躍上甲板!手中分水刺如同獠牙,直撲那個在慌亂中發出“保護少爺”聲音的位置!黑暗中響起幾聲短促的兵器碰撞聲和皮肉被刺穿的聲音!

火光!

一點火光驟然在船尾后方靠近水線的位置爆燃!顯然是王老七情急之下砸了油燈!

“在那里!他受傷了!追!一個不留!”刺客的低吼在風中斷續傳來。

嘩啦!

另一條水刺上的人影并未上船,而是如同游魚般直接遁入船底深水,意圖圍堵!

水下的廝殺開始了。劇烈的翻滾和水花沉悶拍打船體的聲響,伴隨著渾濁的水下血沫不斷涌上水面。岸上只能看到那一點驟然亮起又迅速被混亂吞噬的微弱火光在顛簸的甲板和船舷處劇烈晃動著,伴隨著混亂絕望的嘶喊與金屬交擊聲!

整個過程如疾風驟雨,前后不過十數息!

殺戮驟起驟落。當最后一聲沉重的落水聲傳來,甲板上那點混亂的火光和掙扎徹底熄滅之后,整個河灘陷入一片更深沉的死寂。三條水刺早已拖著受傷的同伙或尸體(分不清敵我)如同來時一樣迅速消失在渾濁的河心深處,只留下破碎的漣漪。

荒涼的河灘上,只剩下一艘仿佛被詛咒過、靜靜漂浮在岸邊渾水中的漕船。船體多處破損進水,甲板上狼藉一片,傾倒熄滅的油燈殘骸、幾灘暗沉的濕漬(或是鮮血)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幽光。

風掠過無邊的蘆葦叢,嗚咽如泣。巨大的、冰冷的肅殺感籠罩著這片剛剛見證鮮血與死亡的寂靜水域。

土埂高處。

兩道黑色水靠身影如同來時般靜伏,仿佛剛才的伏殺與他們毫無干系。蕭絕站在那里,風鼓起他的斗篷,獵獵作響。兜帽下,那雙深潭般的眼眸終于移動了視線,不再看那死寂的漕船,而是望向了東方汴梁城的方向。那里,在沉沉的夜色中,正醞釀著即將到來的滔天風雷。

棲云閣的血案,已足以點燃油鍋;而這條沉浮于渾水中的漕船,船上蕭翎那未能成行的“逃命”假象(以王老七心腹身份死亡為掩護),以及刺客遺留的尸體殘存物中必然查獲的指向性線索…這場指向趙府的“刺殺”,將徹底炸響那滾燙的油鍋!

火候,剛剛好。

冷月無聲,沉入厚重云海。寒露悄悄凝結在草葉葦梢,如同遍野未干的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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