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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血濺秋圍

  • 劍音雙絕亂世挽歌
  • 拾月吾辛
  • 9706字
  • 2025-08-15 10:10:00

“護——駕——!!!”

那變調的嘶吼如同淬毒的匕首,將喧囂的獵場豁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煙塵暴起,如同炸開的黃褐色濃云,瞬間吞沒了東北草坡飲馬溪以東的一切。那頭紅了眼的鹿王,巨角犁地,裹挾著身后驚潰如潮的鹿群,化作決堤的血肉洪流,勢不可擋地朝著剛剛停穩的御輦沖來!大地在它的鐵蹄下呻吟,草木倒伏,草屑與泥土翻卷如浪!

禁軍玄甲衛士反應堪稱神速,幾乎在將領吼聲落下的同時,前排數十人已然棄弓抽刀,厚重的環首刀閃爍著死亡的冷光,悍不畏死地朝著那奔騰的獸潮迎了上去,如同一道沉默的鋼鐵堤壩,企圖用血肉之軀阻攔這場源自荒古的沖擊!后排軍士更是強弓勁弩齊張,箭矢如雨點般潑向鹿群。

然而,狂怒的獸群攜著千鈞之勢,沖力之大超乎想象。最前排的禁軍士兵剛剛舉起盾牌,便被狂奔而至的鹿王猛地頂飛!巨大的鹿角如同攻城槌,轟然撞擊在包鐵盾面上,刺耳的碎裂聲中,連人帶盾高高拋起,骨裂聲清晰可聞!慘叫聲未絕,隨即又被淹沒在更多的驚馬嘶鳴與人獸的撞擊悶響之中。

獸群不止一頭!鹿王身后被那地獄之音徹底激發的鹿群,同樣陷入瘋狂的境地,如同被無形的長鞭驅趕著,盲目地沖撞踐踏。數十匹健壯的公鹿、母鹿,平日溫順的眼眸此刻布滿血絲,混亂地沖入人群!護衛御輦的隊伍頃刻間被沖開數個巨大的豁口!煙塵滾滾,人仰馬翻!

亂!

前所未有的混亂!

“放箭!放箭攔住它們!”觀獵臺上傳來內侍尖利到破音的呼喊,卻被淹沒在更大的人聲鼎沸與奔雷蹄響之中。趙巖,這位年過五旬、體型微胖卻自有一股上位者威嚴的當朝太尉,早已沖下觀獵臺,護在御輦一側,正厲聲指揮著部下。他雖未穿甲胄,一身朱紫蟒袍在煙塵中卻異常醒目,眼神焦灼銳利。

就在這時,斜刺里一股被潰散鹿群和驚馬裹挾著失控的力量猛烈地沖向御輦旁一片防衛相對薄弱的區域。那片區域是專門安置幾位年紀尚幼的宗室和重臣子弟的臨時圍擋區域!趙巖最小的嫡子,年僅八歲的趙文安,正被兩名健壯家將死死護在身后。孩子小臉煞白,緊緊抓著家將的衣角,懵懂的大眼睛里滿是驚恐。

“擋住他們!擋住——”趙巖厲聲高喝,睚眥欲裂!他甚至想親自沖過去,但洶涌的人流像巨大的漩渦將他吸在原地。

混亂之中,一個更加駭人的異變發生了!

那頭撞飛了數名禁軍、沖勢略緩的鹿王,似乎被更濃烈的血腥氣和煙塵深處禁軍密集的刀光所驚擾。它猛地一甩頭,從瘋狂的沖擊中短暫恢復了一絲生物的本能——對尖銳刀兵的恐懼!它低吼一聲,竟在距離御輦最后二十余步處驟然偏轉了方向!

可它偏轉得太快太猛!龐大沉重的身軀裹挾著巨大的慣性,如同一座失控傾倒的小山,狠狠沖向的不是禁軍刀陣,而是御輦右前方、那一片相對空曠些的區域!

而那片區域的邊緣,正是趙巖幼子趙文安所在的位置!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兩名忠心護主的趙府家將反應極快,一人暴喝一聲,猛地將瑟瑟發抖的小少爺往身后一推,自己則抽出腰間佩刀,踏前一步,試圖做最后的阻擋!另一人也同時揮刀斬向另一側襲來的驚馬。

然而,家將快,發狂的鹿王更快!

轟!!!

如同巨錘撞破朽墻!那名家將只來得及將刀橫在胸前,便被暴走的鹿王側面撞個正著!巨大的力量瞬間碾碎了他的胸骨,刀身彎折變形,整個人如同破布袋般橫飛出去,鮮血狂噴!另一名家將剛剛劈倒一匹驚馬,轉頭便看到一道裹挾著濃郁腥風的巨影如同死亡陰影般籠罩下來!鹿王那根尚未沾染太多血污、如同白樺樹枝般的巨大尖銳左角,帶著恐怖的風聲,精準地撞向他下意識擋在身前的手臂!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刺耳響起!那家將的手臂如同枯枝般扭曲斷裂!劇痛讓他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身形踉蹌栽倒,將身后已經嚇傻、跌坐在地上的趙文安徹底暴露出來!

鹿王兇性大發,撞飛兩人后,身體雖也受到阻礙微微一頓,但那雙如同鬼火般的赤紅眼瞳,瞬間鎖定了地上那個驚呆的、穿著錦緞的小小身影!巨大的頭顱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就要俯沖下去,用那如同鋼刀般的巨角將地上的稚童挑起、貫穿!

“不——!!!文安——!!!”

趙巖發出撕心裂肺的悲吼,肥胖的身軀不知從哪里爆發出力量,竟掙脫阻攔,直撲過去!但他再快,如何快得過近在咫尺的兇獸!

周圍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無數驚呼響起!

就在這千鈞一發、慘劇無可避免的瞬間——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沒有重量的幽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巨鹿俯沖頭顱與地上孩童之間的斜上方!

是蕭絕!

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從后方混亂的人群中跨越這十余丈距離的,仿佛他的身影原本就溶在那片翻滾的煙塵里。

他的目標不是鹿王那致命的前撞,而是鹿王因俯沖而暴露在他這個角度、相對脆弱的巨大頸部側下方!

負于背上的古劍“孤鴻”,那柄非金非鐵、黯淡無光的寬厚重劍,不知何時已握在他蒼白修長的右手中!劍身纏繞的布條早已崩散飛落,露出其如深沉夜幕般的漆黑底色!沒有璀璨劍光,只有一道烏沉沉、凝聚到極致的直線,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要劈開空間束縛的滯澀感,自虛空斬落!速度看起來并不快,甚至有些沉重笨拙,但那軌跡卻給人一種避無可避的宿命之感。

正是蕭氏家傳絕技中最為霸道凌厲、也最耗內元的“裂石開碑九式”第一式——“碎鼎”!

砰!!!

那柄“孤鴻”重劍的寬厚脊背,不偏不倚,如同巨靈擂錘,帶著沉悶到令人心臟驟停的巨響,狠狠砸擊在鹿王頸側一塊凸起的、覆蓋著堅韌皮毛的頸骨之上!精準擊打在鹿王因瘋狂咆哮而微微鼓起的喉結上方寸許!

蕭絕那清瘦的身形在巨力反震下猛地一晃,臉色瞬間白了一分,腳下青石板“咔嚓”裂開蛛網狀細紋。但那頭如小山般的巨獸,俯沖之勢被這蘊藏著精純內息與奇異震蕩之力的一擊,生生打得頭顱向另一側歪斜了半尺有余!

嗤——

尖銳如刀的鹿王巨角,險之又險地擦著趙文安小小的身體,深深扎入他身旁不到半尺的地面!松軟的泥土和草皮被硬生生犁開一道深溝!

鹿王發出震耳欲聾的痛苦嘶吼,頸骨劇痛讓它更加狂怒,巨大頭顱猛地向上一抬!那對鋒利無比的巨角正好將因慣性沖到近前的一名蕭氏健仆開膛破肚!腸肚伴著鮮血噴濺而出!

機會稍縱即逝!

就在鹿王頭顱抬起、視線受阻的同一剎那!

煙塵彌漫中,一股陰冷、無形、卻又透著致命鋒銳的氣息悄然鎖定了地上的趙文安!

嗤嗤——!

如同毒蛇在草叢中急速穿行!數支混在禁軍混亂射出的箭雨中、從左側混亂人群間隙激射而來的短小弩箭!箭頭藍汪汪,顯然喂了劇毒!它們無聲無息,速度卻比尋常羽箭更快!角度極其刁鉆,分別射向趙文安的面門、胸口和脆弱的頸部!

毒蛇吐信,方是奪命!

“少爺小心!!”另一名家將剛剛從手臂劇痛中掙扎爬起,眼角余光瞥見那幾道惡毒藍芒,絕望嘶喊,卻已然來不及!

在這位家將眼中,那撲到孩童身前、以重劍砸歪鹿王撞擊的青袍身影(蕭絕),似乎正因承受巨力反震而身形搖晃不穩,甚至來不及低頭看一眼腳下需要他保護的幼童,更遑論格擋這從側翼襲來的無聲毒箭!他袖袍微蕩,左手似乎要本能地拉向腰間那枚青玉洞簫…

一切都似乎太遲了!

趙文安甚至能感受到弩箭帶起的細微風旋刮過臉龐。

然而。

就在那毒箭距孩童身體不足半尺之地的電光石火間——

蕭絕腳下,一塊被鹿王鐵蹄和混亂人群踏裂翻出的、巴掌大小的堅硬土塊,不知被誰的力量突然彈起!那土塊在煙塵中毫不起眼,卻精準無比地撞在了其中一枚射向孩童面門的毒箭箭桿尾羽之上!

叮!

一聲微不可聞的脆響!那枚毒箭被撞得方向一偏,箭頭擦著趙文安的耳廓飛過,扎在后面的土地里,留下一點藍芒。

幾乎同時!

蕭絕那看似因身形不穩而向后撤步的右腳,靴底帶著一股陰勁,不偏不倚,極其巧妙地點在了第二支射向他左臂袖袍邊緣(恰好遮擋了后撤路線)、實則射向其身后趙文安心口的毒箭箭鏃側旁!一點極其細微的氣勁爆發,如同蜻蜓點水,卻讓那毒箭箭頭猛地向下栽去!

噗!那枚箭狠狠釘入趙文安雙腿之間的泥土,箭桿顫抖,尾羽距離男孩襠部不過寸余!男孩徹底嚇傻了,一動不動。

第三支射向咽喉的毒箭已至!近在咫尺!

蕭絕后撤的步伐似已用盡,身形在旁人看來正是一個舊力方盡、新力未生、動作凝滯的尷尬姿態!他似乎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最后、也最致命的毒芒貫穿孩子的咽喉!

時間仿佛定格。

沒有人注意到,蕭絕下垂的眼瞼深處,那一瞬間掠過的、比深潭更冰寒的漠然。

噗!!!

一聲短促、悶鈍、極其細微的聲音響起,如同厚布被針刺穿。

時間真的停頓了半息。

一支普通的、未淬毒、甚至有些粗糙的禁軍制式羽箭,如同鬼魂般出現在趙文安的咽喉前方一寸之地。

箭頭深深扎入了一個剛剛被鹿王巨角掀飛、正滾落在這個方向、痛苦呻吟的禁軍士兵的肩胛位置!那士兵被劇痛刺激,不由自主地發出慘嚎,翻滾的身體產生了一股向上的微小力道。

恰是這微小的力道,讓那只本已精準瞄向男孩咽喉的毒箭箭尖,在那士兵肩胛骨上一擦!

嗤!

箭尖偏斜了數寸,原本致命的穿透軌跡,變成了在趙文安幼嫩脖頸左側撕開了一道深深的、猙獰的血口!鮮血瞬間涌出,染紅了孩童潔白的錦緞衣領!傷口險險避開大血管,卻深可見骨!

“文安——!”趙巖終于突破了阻攔,帶著滿身泥濘沖到了近前,一把將脖頸噴血的幼子死死摟在懷里,聲淚俱下,“御醫!快叫御醫!!”

那禁軍士兵的慘嚎和被毒箭擦傷的悶響,混在滿場的驚呼奔馬嘶鳴中,無人再深究方才那連環幾箭的詭異驚險。在所有人眼中,那個青袍的蕭家旁支子弟蕭絕,已然拼盡全力,甚至不惜冒險以重劍正面砸擊巨獸,試圖救下孩童,雖被震得身形不穩,卻也堪堪保住了那孩童的性命!至于那毒箭…混亂之中,亂軍流矢,豈非尋常?

混亂并未因趙文安的血而停止。

鹿王受了蕭絕重劍一擊,頸骨疼痛欲裂,狂性不減反增,但沖擊被阻,又被禁軍四面合圍的刀光箭雨所懾,一時間竟被圍堵在那片小小的空地上,狂躁地打著圈子,巨大的蹄子踐踏著地上的尸體和殘肢。

其他被驚散的鹿群沖入更廣闊的獵場,造成更大的混亂。無數馬匹受驚,騎士落馬,呼喊聲、慘叫聲、怒罵聲、金鐵交鳴聲響徹云霄。

不知過了多久,在付出了近百傷亡的慘重代價后,那頭狂暴的鹿王終于被密集的強弓硬弩射成了刺猬,悲鳴著轟然倒地,巨眼中赤紅的光芒逐漸熄滅。其余驚散的鹿群或被格殺,或遁入密林深處。煙塵漸漸散去,露出獵場上一片狼藉血腥。

錦緞華服沾染污濁,駿馬倒斃橫尸草地。斷折的兵刃,染血的箭矢,散落的殘肢斷臂,還有倒伏在地、生死不知的人與牲畜。深秋的草場,彌漫著刺鼻的血腥與內臟的穢氣。皇家秋狝的盛大威嚴,被踐踏得支離破碎。

幸存者們驚魂未定,簇擁著面色鐵青的朱梁皇帝倉促返回行營。御醫們往來奔走,為受傷的宗室勛貴診治。氣氛壓抑得如同鉛云壓頂。

西郊獵場臨時扎起的皇帝行轅外,一片低氣壓籠罩下的森嚴。臨時騰出的軍帳充作太尉趙巖幼子趙文安的急救之所。帳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都是趙府帶來的精銳家兵,甲胄刀槍在昏黃的暮色中泛著冷冽寒光,人人面色凝肅含怒,空氣仿佛凝固成鐵塊。

蕭承業帶著幾名心腹族老和一些體面的管事,面色沉重地站在帳外。蕭翎跟在他身后,臉上再無半點孔雀公子的驕矜,只剩下惶恐不安和一絲被強行壓制的怨懟,眼神時不時掃向父親陰沉的臉和旁邊那頂令人窒息的帳篷。

時間一點點流逝,帳內偶爾傳來御醫壓低的急促商議聲,還有趙巖夫人時斷時續、撕心裂肺的哭嚎。

終于,行轅側門沉重開啟。趙巖在兩名身披重甲的武將護衛下走了出來。這位位高權重的太尉,面色蒼白如紙,嘴唇干裂,眼睛布滿猙獰的紅血絲,那身象征權勢的朱紫蟒袍被泥污和暗紅色的血跡浸染得一片狼藉,再無半分雍容,只剩下一股幾乎要擇人而噬的暴戾與瘋狂。短短半日,他像是老了十歲,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著,每一步都踏得地面沉悶作響。

蕭承業趕緊上前一步,深深作揖,聲音沉痛:“趙公!令郎傷勢如何?小兒翎莽撞,沖撞御前,累令郎遭此無妄大劫,蕭某…蕭某無地自容!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他身后眾人也跟著一同行禮,惶然請罪。

蕭翎更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泥土,聲音帶著哭腔:“趙世叔!是侄兒該死!驚了鹿群,沖撞御駕,還害得文安小弟……侄兒萬死難贖啊!”

趙巖充血的雙眼猛地釘在蕭翎身上,那目光如同兩柄燒紅的烙鐵,幾乎要在他臉上燙出洞來!他喉嚨里發出一串低沉如同野獸磨牙般的咯咯聲,胸膛劇烈起伏數次,才用盡力氣般嘶啞吼道:“沖撞?!莽撞?!一句輕飄飄的莽撞,就夠了嗎?!”他猛地踏前一步,靴子幾乎踩到蕭翎伏地的額頭,戟指怒罵,唾沫星子飛濺。

“我那孩兒!他才八歲!八歲!!就在老夫眼前!血濺三尺!命懸一線!!現在、現在還昏迷不醒!那脖子上的傷口,只差半寸!半寸!就要了他的命!!你告訴我,這該算在誰的頭上?!嗯?!”他猛地轉向蕭承業,須發皆張,如同一頭被刨了幼崽的雄獅,“你蕭家好大的威風!好大的排場!!連御前也敢驚擾!那鹿群是怎么驚的?!那些該死的弩箭是哪里來的?!是不是你們!是不是你們蕭家內部有人不想讓老夫活著!想讓我趙家絕后?!”

“趙公息怒!此乃天降橫禍,絕非我蕭氏本意!”蕭承業臉色慘變,額頭青筋暴起,連忙再揖,語氣誠摯中帶著不容置疑,“今日之事,蕭某親眼所見,確系意外!翎兒縱有過失,也是年輕氣盛,馭下不嚴之故!老夫敢對天起誓,蕭家上下絕無一絲一毫加害趙公、加害文安賢侄的心思!若有半字虛言,教我蕭承業天誅地滅,闔族死絕!!”他言辭鏗鏘,指天誓日,眼神銳利坦蕩地迎著趙巖噬人的目光。

旁邊幾位宗親族老也紛紛躬身附和:“是啊趙太尉!此乃飛來橫禍,我等皆感同身受!萬幸小公子吉人天相,避開了要害!”“蕭翎此子雖有疏失,但今日混亂,沖撞在前確非他故意,更非我族謀劃啊!”

趙巖如噴火的雙眼死死盯著蕭承業,胸膛劇烈起伏,如同被颶風撕扯的風箱。帳內幼子痛苦的呻吟和夫人絕望的哭泣還在不斷傳入耳中。他當然知道今天這事的離奇詭異,亂軍之中流矢橫飛,那幾支毒箭確實無法直接證明是蕭家所為。但那股幾乎扼殺了他唯一嫡幼子的滔天恨意,總要有一個傾瀉口!而現場唯一“明確”負有“責任”的人,就是蕭翎這個指揮蕭氏健仆引發鹿群驚變的罪魁禍首!若非蕭翎帶人大呼小叫沖在前面驚擾了鹿群,那鹿王怎會暴走?文安又怎會身處險地?

至于那個及時出手、看似救下文安的旁支子弟…趙巖陰鷙的目光瞬間掃過跟在蕭承業隊伍最外圍、低眉斂目的蕭絕。此人身穿簡單的青色布袍,袍角有被獸血和泥土沾染的痕跡,臉色有些蒼白,眼神似乎因力竭而略顯黯淡無光,只靜靜站著,如同背景。他記得當時情形緊急混亂,此人似乎是擋了一下巨鹿…但那種危急時刻,一個不被重視的旁支子弟能起多大作用?不過是恰逢其會。趙巖此刻滿腔恨火,哪里顧得上細究這些枝節。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將那股暴戾壓了下去,但陰冷的殺機卻如同寒冰凝固在眼底。他一字一句,如同從牙縫里擠出來:“天降橫禍?好一個天降橫禍!蕭氏門風,今日老夫算是見識了!今日之事,本官銘記于心!我兒文安若有萬一…哼哼!”他陰鷙的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蕭翎,如同在看一個死人,“蕭兄,好自為之吧!”

說完,趙巖猛地一拂袖,那寬大的袍袖帶著凌厲的風聲重重甩在蕭承業臉上,轉身頭也不回,踉蹌著沖回了帳內。

蕭承業僵在原地,臉上被袖角拂過的位置火辣辣地疼,如同被烙鐵狠狠印下了一個恥辱的印記。他看著那關閉的帳篷門簾,眼神深處,從最初的驚怒、惶恐,漸漸凝聚成一團冰冷的、壓抑著無盡屈辱與后怕的熊熊怒火。他知道,趙蕭兩家之前那點僅存的政治默契與溫情面紗,隨著這道甩在臉上的衣袖,徹底粉碎了。接下來,將是殘酷的傾軋。

他緩緩轉身,目光落在依舊跪伏在地、抖如篩糠的嫡子蕭翎身上。那鮮紅的孔雀翎獵裝沾滿了污穢,再無半分鮮亮可言。蕭承業眼中的怒火瞬間找到了宣泄的方向,他猛地一腳踹在蕭翎的肩膀上!

“混賬東西!!給我滾!滾回府去!閉門思過!沒有我的命令,不準踏出房門一步!”

蕭翎慘叫一聲,被踹得翻滾在地,捂著肩膀,滿臉淚水混著泥土,再不敢看父親那幾乎要殺人的眼神,在健仆攙扶下連滾帶爬地跑了。

蕭承業胸膛劇烈起伏,竭力平復著翻涌的氣血。最終,他的目光在族老和管事們臉上掃過,如同淬了冰水般寒冷。“回去!嚴密約束族人!自即日起,凡與趙府相關買賣、人情、差使,一概停止!所有產業,嚴加戒備!備厚禮…不!準備三倍厚禮!每日清晨給我送到趙府!但求…消他一絲之怒…”話語說到最后,已帶上了幾分疲憊的蒼涼和決絕的狠厲。

眾人噤若寒蟬,連聲稱是,簇擁著面色晦暗的家主,迅速離開了這片壓抑的軍營,踏上返城之路。沉重的氣氛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沒有人注意到,在隊伍最不起眼的外緣,那個清瘦的青袍身影,蕭絕,在跟隨眾人轉身離開的瞬間,右手似是不經意地輕輕撫過左袖的下沿。

袖口內襯邊緣沾染的一點極細微的、旁人幾乎無法分辨的暗藍粉末——那是淬毒弩箭射空后散落在草葉上、被他“恰好”擦拭濺射污血時、用袖口邊緣“沾上”的痕跡——被他指尖捻起。

那帶著毒性的粉末粘在他的指腹上,如同深淵中一點不祥的墨漬。他手指微微屈伸,那點藍色便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存在。

殘月如鉤,寒輝如水,冷冷地灑在汴梁城沉寂的瓦頂與街道上。時辰已近亥時末刻,宵禁的梆子聲在坊市深處空蕩地回響。

太尉府邸的重檐高墻在夜色中如同一座森嚴的堡壘。門前甲胄鮮明的護衛增加了一倍有余,火把噼啪作響,照著一張張如臨大敵、鐵鑄般冷硬的臉龐。府內深處,更是燈火通明,尤其是安頓重傷幼子趙文安的那座院落,燭火徹夜不熄,人來人往,卻都屏息凝神,氣氛壓抑如同大喪將至。

府邸西側一條幽深僻靜、僅供仆役出入的后巷里,月色都被兩邊高墻遮擋,漆黑一片。只有夜風吹過墻縫嗚嗚作響,如同鬼哭。

蕭絕的身影,如同融化在墻根下的影子,悄然出現在這片深沉的黑暗里。他依舊穿著白日那件沾了泥土和血污的青布袍,在夜色中毫不起眼。

巷口一盞熄滅已久、蒙塵的燈籠下,縮著一個瑟瑟發抖的身影。是那個曾在小武被毆打時、試圖阻止張屠的憨厚老仆。他臉上尚帶著白天的驚恐,懷里死死抱著一個尺許長的畫軸。看到巷口陰影里模糊浮現的青袍身影,如同見了救星,連滾帶爬地撲上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哭腔:“郎君…郎君!您要的東西…老奴…老奴拼死拿到了!求您救救小老兒全家!”

蕭絕并未說話,只伸出了手。他的手指在黑暗中顯得格外蒼白修長。

老仆如同獻上救命稻草般,將那卷古樸的畫軸哆嗦著塞進蕭絕手中。畫軸的質地是某種略顯陳舊的硬質皮紙。

蕭絕接過畫軸,并未展開查看。指尖在皮紙邊緣一道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的凹陷處輕輕一捻,那是只有最熟悉卷軸接縫處理方式的人才能發覺的暗記。觸感無誤。

“夠了。”他口中吐出兩個字,聲音冰冷得像巷底石縫凝結的寒霜。同時,另一只手拋出一個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囊,落在老仆腳下,發出金屬碰撞的微響。

老仆如蒙大赦,撿起布囊,連滾帶爬地消失在后巷更深的黑暗中,連道謝都忘了。

巷內重歸死寂。蕭絕無聲無息地將畫軸攏入袖中,再次隱沒于黑暗的角落。月光吝嗇地灑落,只照亮他腳下方寸之地和頭頂一片青灰色的矮墻。

墻內是一處小花園的角落,假山石隙間,栽種著一棵高大的黃櫨樹。樹下石桌石凳,白日里應是主人歇息之所,此刻石桌上還散亂著幾片未被收走的黃櫨紅葉。

蕭絕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站在墻根暗影里,一動不動,如同與磚石融為一體。他在等。

月輪一點點由中天向西移動。時間在緊張的死寂中緩慢流逝。府內深處隱約傳來的壓抑哭泣、腳步聲、甚至某種被悶在喉嚨深處的怒罵,都成了這夜色中扭曲的配樂。

三更梆聲遠遠傳來。

就在這時,花園深處通往前院的回廊里,終于傳來了沉重而急促、帶著無盡暴戾的腳步聲!

一個高大微胖的身影獨自一人,如同受傷的困獸,在昏暗的燈籠光下踉蹌走來。正是趙巖!他回到后宅,來到這處平日里極少涉足、只因靠近幼子病榻才偶然走來的僻靜角落,顯然已經快要被巨大的悲痛和無處宣泄的怒火逼瘋。白日里強壓的狂躁終于在這無人之地爆發出來!

他雙目赤紅如血,如同要滴下血淚,雙拳死死攥緊,指節因用力過度而發白,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那股濃郁的、幾乎化作實質的暴虐殺意如同濃霧般將他包裹。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幾步外石凳的存在,徑直沖到那棵粗壯的黃櫨樹下,猛地一拳,狠狠砸在那粗糙皴裂的樹干上!

咚!!!!

一聲沉悶的撞擊,整個樹冠都為之簌簌抖動,無數殘葉如血雨般飄落。他的指背瞬間皮破血流,他卻恍若未覺,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困獸瀕死的粗重喘息和低吼:“蕭翎…蕭翎…小畜生!老夫要宰了你!活剮了你!!!蕭承業!你們整個蕭家!都得為我兒償命!償命——!”

怒火沖垮了理智的堤防。這一刻,堂堂太尉趙巖,不再是朝堂之上運籌帷幄的權臣,只是一個被徹底激怒、瘋狂叫囂著要復仇的父親!

這聲嘶力竭、充滿了無盡怨毒和瘋狂意志的吼聲,清晰地穿透了院墻,灌入墻外那靜靜佇立的耳中。

時機已至。

一片枯黃的黃櫨樹葉打著旋兒,緩緩飄落在寂靜的后巷。

就在這片樹葉即將觸碰地面的剎那——

“嗤——”

一道極其細微、如同裂帛、又似微風掠過年久失修的窗欞縫隙的聲音響起。

聲音不大,卻在死寂的深夜巷子里異常清晰。

聲源來自巷子深處,那卷被蕭絕攏在袖中的古畫皮軸之內!

下一刻,一段低沉、幽咽、似有還無、如同萬載冰泉深處涌出的嗚咽聲,毫無征兆地自巷子陰影里彌漫開來,穿透厚重冰冷的磚墻,精準無比地傳入隔墻小花園內,送入那雙被仇恨灼燒得通紅的耳中!

趙巖那如同負傷猛獸般的低吼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冰冷手扼住了喉嚨。

他猛地停止了捶打樹干的動作,布滿血絲的雙眼驟然瞪大,側耳傾聽著這詭異的、突如其來的聲音!這聲音…這聲音!為何與他前日剛剛失竊、心中最珍視的那件亡母遺物——一根伴隨他數十載的、通體由上好寒玉打磨而成的古舊玉簪!——內壁銘刻的某個秘傳音律圖譜,竟隱隱相合?!那圖譜記載的,正是他趙氏一門傳承已近斷絕的秘傳內功心法“寒螭吟”的調息口訣!那根玉簪,便是承載心法圖譜、輔助凝神的唯一秘鑰!

這幽咽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如同鬼語,卻又帶著難以言喻的魔力,仿佛在低訴著古老的法門,直接叩擊著趙巖此刻因暴怒欲狂而劇烈翻騰的內息,牽引著它們循著某個混亂扭曲、卻又似乎帶著強大力量感的詭異路徑流動!

趙巖心神劇震!難道…難道那被竊的寒玉玉簪失而復得?!有人用它指引我?!

就在他心神失守、內息被強行牽引、對那聲音渴望和警惕交織、精神出現巨大破綻的瞬間!

黑暗中——

嗤!

一道微不可聞的破風聲!

并非箭矢!而是一個包裹著一小團紙箋的石子,被一股精純陰勁彈射而出,速度極快卻巧妙地消去了所有破空聲,如同憑空在趙巖面前的空氣中凝聚出來,穩穩地落在了他腳下!緊跟著第二聲“嗤”響后發而至,那是一枚沾著少許暗藍色粉末的細針(白日射殺趙文安所用淬毒弩箭尖端刮下的劇毒),被極其巧妙的力量釘入了趙巖面前的黃櫨樹干深處,只留下一個微不可察的小孔!

“嗯?!”趙巖渾身一個激靈,瞬間從被玉簪共鳴般的錯覺中驚醒,驚疑不定地低頭看向地上突兀出現的石子!他猛地抬頭四顧,夜色深沉,花木搖曳,哪里還有半個人影?剛剛那詭異的嗚咽聲也消失無蹤,仿佛只是他的幻聽。

他帶著驚疑和未散的怒火,彎腰撿起那石子,飛快地剝開外面用來固定的油紙。里面包裹著一小張折疊整齊的硬皮紙箋。

皮紙正是他白天才從兵部調閱過、極其私密的某份軍報副本用紙!

展開紙箋,借著燈籠昏暗的光芒,幾行清晰的字跡映入眼簾:

“箭鏃深藍,產自西蜀‘青螺谷’,其毒名‘鳩尾散’,見血封喉,唯吳越王府秘藏可解。今晨圍獵東南角老槐樹后,蕭翎親隨‘李虎’之弓弩袋,遺落此毒瓶蓋一枚。”

紙箋末尾,沒有署名,只有一個歪歪扭扭、仿佛蘸血隨手畫下的印記。那印記,赫然是一只被打折了腿、掙扎扭曲的黑色蜈蚣!

黑蜈蚣!

趙巖腦海中瞬間炸開!他想起來了!蕭翎身邊那個沉默寡言、臉上帶著一道從眉骨劃到嘴角蜈蚣疤的貼身侍衛!就叫李虎!平日主要負責替蕭翎背負箭囊弓弩!就是他!!

嗡——!

趙巖只覺得一股比剛才被引誘的寒螭內息還要狂暴十倍、百倍的烈火,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將腦海中僅存的最后一絲疑慮徹底焚盡!

他猛地捏緊了那張皮紙!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它攥碎!雙眼之中的血紅再度翻涌,如同巖漿在地獄翻滾!他死死地、無比緩慢地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夜幕和府邸高墻,釘死在蕭府的方向!喉嚨里發出一連串如同地底毒蛇蘇醒吐信的“嗬嗬”聲。

他緩緩直起腰。那因為一夜煎熬和剛才砸樹而微駝的背脊,此刻挺得筆直。方才那失態發泄的狂躁父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重新凝練、卻只剩下純粹冰冷殺意的國家重臣。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張足以在特定情況下作為指證依據的皮紙和附帶的、那點刺目的暗藍毒粉末小心收好。他抬腳,踩過地上那幾片帶血飄落的黃櫨紅葉,步伐沉重而穩當,一步步走回燈火通明的內府深處。

每一步,都帶著鐵與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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