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邊一抹霞彩,天光尚未大亮,梅長菁已在自家的綢緞莊內,手里的算盤撥得震天響,案上放著幾卷賬簿。
店內的紫檀木架上整整齊齊的擺放著繚綾、花鳥綾、四經絞綾、孔雀羅、杭綢、云緞、閃緞、蜀錦、云錦……
她背后的墻壁上掛著一幅前朝宮廷流出的名品—盤金繡《百鳥朝鳳》。百鳥環(huán)繞鳳凰,色彩濃烈,燭影下折射的金光落在梅長菁的頭頂,似鳳凰張開五光琉璃雙翅,將梅長菁抱入琉璃寶光中。
“大小姐,老爺已到了琴臺路,還有兩個時辰就到梅府了。”李福小跑進門對梅長菁道。
梅長菁合上賬本,又囑咐朝奉葛東道:“將李員外預訂的花開富貴織金緞和雨過天晴軟煙羅送過去,別耽誤了時辰。”
“大小姐放心。”葛東笑著回道。
梅長菁則快馬加鞭趕回梅府。此時廚房里已忙得熱火朝天,灶膛的火燒得正旺,縷縷香氣足以勾得人們肚子里的饞蟲蠢蠢欲動,院子也被收拾得纖塵不染。
府里,新進了一批杜鵑、月季、玫瑰、鳶尾、薔薇等花。梅長菁一半的花移到梧桐苑,另一部分花則分發(fā)到各個院子里。張彩霞看著花團錦簇的院子,心情不由得好些了。
梅玉芝每次回家,都是母親張彩霞在操持。現在梅長菁接手,自然是天沒亮開始忙,今天的菜幾乎都是父親愛吃的。她已經快四年沒見過父親了,內心自是想念。
大約巳時左右,梅玉芝領著商隊風塵仆仆的回來。小廝早已排成兩列,從大門口一直往里,每一個人見到梅玉芝都恭敬的喊一聲:“老爺好。”
梅長菁扶著張彩霞站在陽光底下,甜甜的道:“爹!”
梅玉芝的目光落在愛妻身上:“夫人,近來可好?”
張彩霞握著梅長菁的手:“妾身有菁兒陪著,越發(fā)精神了。”
梅玉芝點點頭,右手敲了一下梅長菁的腦殼:“以后別到處亂跑了,讓你母親好生掛念。”
“女兒,知錯了。”梅長菁笑著說。
“知道,就好。”梅玉芝推開女兒的手,扶著張彩霞,一臉殷勤的笑著,“夫人,走。”
梅長菁牽著五歲的進殊跟在后面慢吞吞的走著,耳畔時不時傳來“夫人,小心臺階。”“夫人,風有些大。”“夫人,我上次給你帶的狐皮,毛色油光發(fā)亮,成色極好。”……
兩人膩歪的樣子,讓梅長菁只想把耳朵堵起來,現在已入夏,送狐皮估計是半年前,青陽地處南方,春秋冬短,夏天長,現在聽到“皮子”二字,怕不是熱瘋了。
梅長菁看看同是被父母冷落的五歲的進殊,頗有“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進殊懵懂的牽著姐姐的手,蹦蹦跳跳的,十分活潑,時不時的把鼻涕擦到姐姐的衣角上,完全不懂姐姐的傷心為何物。
梅長菁看著粉色的蘿裙上一抹黃鼻涕,舉起手,作勢要打下去。梅進殊趕緊躲進張彩霞的懷里:“娘,姐姐打我。”
梅玉芝看著才到他膝蓋的粉雕玉琢的奶娃娃,甚是可愛,一把抱起他,另一只牽著愛妻,往里走去,獨留梅長菁在跟著后面。
今天的菜肴,每桌十大碗,羊肉、燒鵝、烤鴨……梅玉芝嘗了一口,味道甚美,卻皺著眉頭說:“這些葷腥不適合夫人吃,讓廚房備著清淡的吃食過來。”
梅長菁趕緊讓廚房準備了燕窩,這幾個清淡的炒菜,擺在張彩霞的面前。張彩霞笑著說:“你們只管自己吃,不用管我,偶爾吃點葷腥也挺好的。”
梅玉芝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燕窩喂給張彩霞:“那怎么行,大夫說咱們要少吃油膩葷腥。為夫陪夫人一起吃。”拿起筷子,夾了一片青菜,放在嘴里,大贊道:“好吃。”
張彩霞嬌羞的低著頭,甜甜的吃著燕窩和青菜:“相公,孩子們都看著呢?”
梅玉芝一家四口,坐在里間,單獨一桌。其余跟著梅玉芝在外經商的人,在春暉堂,一桌十人,共三桌。梅長菁趕緊低頭,扒了一口飯:“爹娘你們繼續(xù),就當我和弟弟不在這里。”
“就你多嘴。”梅玉芝給張彩霞夾了一塊萵苣,轉頭對梅長菁嗔怒道,“少說話,多吃飯。”
梅長菁咬了一口鴨肉:“我懂,看破不說破。”
張彩霞的臉更紅了:“趕緊找個婆家,把這小妮子嫁了。”
梅長菁趕緊求饒,眼睜睜的望著父母秀恩愛。只有梅進殊在嬤嬤的服侍下,大口大口的干飯,時不時的手舞足蹈樂起來,也不知道他在樂什么……
次日,天蒙蒙亮,更夫的梆子聲才歇,梅玉芝便趁著晨曦微亮,焚香沐浴,穿戴整齊。
馬車上已整整齊齊的碼好十幾大箱子禮品。巷口深處,騾馬廝鳴,蹄聲得得。馬車開始蠕動,駛向青陽王府。
青陽王府朱門大開,紅綢纏滿朱漆廊柱。門口鞭炮齊鳴,掛著的幾只骨燈在震天響的人皮面鼓中搖曳,酷暑難耐的大夏天透露出一絲陰冷。
端午將至,青陽王宴請了當地的官紳豪商。梅玉芝也在邀請之列。青陽王貪婪弒殺,他們這些人就像青陽王眼里待宰的肥羊。每當收到邀請,戰(zhàn)戰(zhàn)兢兢好幾日。
梅玉芝想起青陽王初入青陽,在狗脊嶺舉行助響捐銀的宴會。當地但凡有點名望的人都被邀請參加了此宴。
宴會上,周逸軒要求每人捐銀不得低于十萬。有些人生活清貧,無甚財物,在狗脊嶺廣場被嚴刑拷打,經不住的就一命嗚呼了。
狗脊嶺廣場的血至今未干。每到七月十五,路人都縮著脖子,后背發(fā)涼,無人敢經過此地。
梅玉芝深吸一口氣,如臨深淵般的踏上天荊地棘。
青陽王府很熱鬧,梅玉芝下車后與一眾官紳豪商互相作揖后依次進入。
青陽王周逸軒身穿玄色錦袍,領袖處繡著暗金色的蟒紋。龍延香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龍?zhí)稄d內蔓延。青陽王周逸軒冷著臉,坐在虎皮椅上。他并非傳言中的青面獠牙,而是豐神俊朗,劍眉入髻,鼻梁高挺。可那雙眼睛卻陰冷兇戾,像條毒蛇盯著來往的獵物般。
兩旁站滿青面持甲之士,嚴陣以待。
眾人如履薄冰的走進龍?zhí)稄d,腳步聲得得,像是敲在人心口。眾人生怕一不小心,惹怒這青面閻王,重現當年狗脊嶺事件。
人門先獻禮,青陽王每年都會巧設名目收刮銀兩,誰敢不從,金階上立馬血濺三尺。
“前朝名家駿馬圖一幅,古董硯臺一方。”
“百鳥朝鳳錦繡一幅。”
“千年人參一顆。”
“百年靈芝一朵。”
……
小廝高聲念著青陽知府王永忠的禮單。
梅玉芝在禮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諂媚恭敬的將自己的禮單遞給小廝。
小廝瞥了一眼后面幾十個抬大箱子的仆人,沖他友好一笑。
梅玉芝每次送禮以黃白之物充數,滿身的銅臭味,卻送到王爺心坎里去了。
“黃金十萬兩,白銀二十萬兩,粉色珍珠十斗,南海夜明珠兩顆,螺子黛十盒,百年極品翡翠十串……”
一小廝拿著梅玉芝遞過來的禮單,大聲念起來。
滿滿十幾大箱子,有些東西單拎出來都是價值不菲。
廳堂里的眾人竊竊私語起來。
“這梅家不愧是巨富,出手闊綽。”
“都是些俗物,俗氣得很。”
“雖都是俗物,奈何人家送的東西很貴重呀!”
……
周逸軒坐在高臺上,聽完梅玉芝的禮單,不禁大笑起來:“梅玉芝,你就是個土包子,哈哈!”
梅玉芝連忙作揖道:“王爺,草民賤商一名,承蒙王爺照拂,把青陽治理得井井有條,才能賺幾個銅板養(yǎng)家糊口。今日,草民略備薄禮,望王爺笑納。”
“還不趕緊賜座。”周逸軒大笑一聲,“有你們協助本王,才有這青陽朗朗乾坤啊。”
眾人趕緊陪笑,宴會氣氛達到高潮。
周逸軒,乃當今陛下的親子侄,陛下手足兄弟凌王之后。因戰(zhàn)功赫赫,五年前被陛下封為青陽王,封地青陽城。
周逸軒手握三十萬重兵,又有文臣武將,把青陽治理得井井有條。經過五年的經營,其勢力遍布青陽城內外,宛若土皇帝。
世家、官珅、豪商濟濟一堂,狗籌交錯,鼓樂齊鳴。
梅玉芝雖有巨富之名,其底蘊卻比青陽其他世家底蘊差太多,故在青陽王面前小心謹慎。青陽王看著此人對自己頗為忠心,有意扶持他成為自己人。
一群舞姬在一陣琵琶聲中,緩緩入場。玉足勾起,腰肢輕搖,水袖飛揚,滿堂喝彩。唯有梅玉芝邊飲酒邊瞅著舞姬,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一名叫儲玉立的舞姬此時臉色煞白,雙腳打顫,舞不成步,一不小心絆住裙角。
周逸軒冷著道:“停!”
儲玉立“撲騰”一聲跪倒在地:“奴婢該死,請王爺恕罪!”
周逸軒冷聲一笑,手掌輕揮,青甲之士的長劍已劃破她的喉嚨,金階上是她那雙目圓瞪的絕望。
眾人噤若寒蟬。
儲玉立的同胞姐妹儲玉婷,此時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周逸軒忽然放聲大笑,目光落在梅玉芝身上,道:“梅玉芝,你覺得本王的舞姬跳得如何呀?”
梅玉芝站起身來:“舞姿翩翩,舞態(tài)輕盈,甚好。”
周逸軒笑嘻嘻的環(huán)顧堂下,銳利如刀鋒般的眼神讓人好不自在。
他指著為首的舞姬儲玉婷道:“還不去給人家倒酒,剛夸你呢。”
“是。”儲玉婷聲音顫抖,軟柔柔的扭動著水蛇細腰,步態(tài)輕盈,舉起酒壺,將梅玉芝手中杯添滿,又為自己倒上一杯,“梅老爺,小女子敬你。”
唬得梅玉芝趕緊低下頭,目不斜視,一飲而盡。看他這么慫,樂得眾人“哈哈”大笑。
周逸軒饒有興致的說:“這梅玉芝可是坐懷不亂啊。玉婷啊,你得陪梅先生喝幾杯。”儲玉婷嬌羞滿面,連連稱是。
“梅玉芝,你年輕有為,創(chuàng)下如此基業(yè)。玉婷對你青睞有加,我把他賜給你,如何?”周逸軒飲著美酒,瞅著他的慫樣,心情甚好。
梅玉芝趕緊站起身來,連連作揖:“使不得,使不得,王爺厚愛,草民受之有愧。。”
“帶回去,告訴令夫人本王賞的。”上者賜不敢辭,青陽王面有怒色,一不小心今日的宴會就會血濺三尺。梅玉芝硬著頭皮受了這賞賜。
梅玉芝的對家看不慣他在青陽王面前如此得勢。青陽上下都知道梅玉芝愛妻如命,又舐犢情深。而青陽王周逸軒好色如命,妻妾成群。故有人高聲道:“這儲姑娘雖美,卻不及梅夫人。”
梅玉芝抬頭見張稀意面帶挑釁的瞅著他,不禁皺眉頭。
此時,青陽王色心大動:“梅玉芝,今日怎么不帶令夫人來呀?金屋藏嬌。”
“賤內身體有恙,怕病氣沖撞了王爺。”梅玉芝膽戰(zhàn)心驚,卻強裝面色鎮(zhèn)定。
張稀意并不打算放過梅玉芝,繼續(xù)說:“這梅玉芝先生有一愛女,年芳十七,容貌更甚其母。”
“哦。”周逸軒饒有興趣的放下酒杯,仔細聽著。
“前段時間,小人去凌霄城置辦貨物。適逢太后下懿旨,遣散一批宮女太監(jiān)。梅先生的愛女就在其中。離宮之時,陛下降密旨,要將梅先生的愛女帶回來。滿大街的搜捕,小人有幸瞅了一眼畫像,天姿國色,世間罕有……”張稀意繪聲繪色的描述著那日見聞,引得眾人遐想連連。
梅玉芝手中的杯子越握越緊,自己的女兒竟在凌霄城鬧出這等事。他走南闖北多年,見多識廣,深知一弱女子空有一副好皮囊,是何等悲哀之事。如今菁兒“芳名遠揚”,福禍難料。
周逸軒早已按耐不住,摩拳擦掌,當年他的父王乃先皇后所生的嫡子,文武雙全,才能勝于當今陛下。卻因周騰異乃莊妃所生,深受先帝寵愛。先帝偏信讒言,廢了皇后,父王被貶到蠻荒之地。幾年后,周騰異繼位,更是一杯毒酒葬送了父王的性命。
這些年,他在戰(zhàn)場上廝殺,為的就是有一天報仇雪恨。“周騰異沒有得到的女人。”他冷笑了兩聲,一壺酒下肚,陰戾的目光落在梅玉芝身上。
梅玉芝的手哆嗦了兩下,胡亂的喝了幾杯,心情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