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風卷著梔子花香鉆進巷口，王姐站在“王姐改衣鋪“的木招牌下，指尖反復摩挲著邊緣的毛刺。玻璃門上還貼著搬家公司殘留的膠帶印，她掏出濕巾一點點擦，指腹蹭得發紅也沒停下。
“王姐，搭把手！“周明遠抱著最后一組鐵架從貨車上跳下來，藍工裝后背洇出深色汗漬，“這貨架比夜市那折疊桌沉十倍，你確定要釘在墻上？“
王姐直起身，圍裙下擺沾著線頭：“得釘牢，以后要掛滿衣服呢。“她小跑著去搬工具箱，塑料涼鞋踩在水泥地上嗒嗒響，路過柜臺時特意頓了頓——柜面鋪著新買的藍格子桌布，正中央擺著雙洗得發白的勞保鞋，鞋頭磨出的破洞用同色線密密縫過，旁邊壓著張硬紙板，黑筆字寫得遒勁：“這雙鞋教會我，路是走出來的。“
周明遠順著她的目光瞥過去，電鉆停在半空：“您還留著這個？當年在批發市場搬貨，您穿著它追三輪車跑半條街，鞋跟都掉了。“
“掉了才好。“王姐蹲下去扶正鞋跟，指尖撫過鞋底的裂紋，“那天追回來的貨里，有件孕婦的舊棉襖，改小了給她早產的兒子穿，人家現在每年都寄紅雞蛋來。“她突然笑出聲，眼角堆起細紋，“你說怪不怪，這鞋跟著我摔過菜市場的爛泥坑，踩過夜市的積水洼，愣是沒散架。“
電鉆重新嗡鳴起來，周明遠盯著墻上鉆出的孔洞：“我懂了，這是您的鎮店之寶。“
“哪算什么寶。“王姐從塑料袋里摸出瓶冰紅茶遞過去，“就是想告訴來改衣服的人，舊東西不一定就得扔。“她抬手指指玻璃窗，上面貼著張牛皮紙，是她昨天熬夜寫的：“舊衣有故事，改改能陪你更久。“紅漆邊緣暈開點墨漬，像朵沒開全的花。
正說著，玻璃門被推開，風鈴叮當作響。劉阿姨拎著個藍布包走進來，手里還攥著串剛買的葡萄：“王姐，真把店開起來啦！“她把葡萄往柜臺上一放，眼睛先瞟到那雙勞保鞋，“喲，這鞋還在呢？當年您在夜市擺攤，我就瞅見您收攤總往包里塞。“
“劉阿姨快坐。“王姐搬過塑料凳，“您上次說要改的那件真絲襯衫，我給您留著位置呢。“
“不急不急。“劉阿姨擺擺手，從布包里掏出個長條形紙盒，紅綢布從縫隙里露出來，“我今天是來麻煩您個大事。“她打開盒子時手有點抖，里面疊著件鑲蕾絲的婚紗，米白色緞面泛著柔光，領口的珍珠掉了兩顆，“這是我女兒二十年前結婚穿的，現在她姑娘都上小學了。“
王姐的指尖輕輕搭上婚紗，蕾絲勾住了她的指甲：“料子還挺好的。“
“是啊，當年為買這件，小兩口攢了半年工資。“劉阿姨嘆了口氣，“我女兒去年搬新家，說占地方要扔，我偷偷抱回來了。“她突然抓住王姐的手，指節捏得發白，“您看能不能改成小裙子？我孫女總吵著要穿公主裙，穿這個......就像她媽媽陪著她似的。“
周明遠剛釘好最后一塊層板，聽見這話突然轉身去擰礦泉水瓶，瓶蓋“砰“地彈到地上。王姐抽回手抹了把臉，圍裙擦過眼角：“能改，怎么不能改。“她把婚紗鋪在工作臺上，卷尺繞過裙擺時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阿姨您放心，蕾絲邊我盡量留著，再給小姑娘加個蓬蓬的襯里，跑起來像小蝴蝶。“
“那就好，那就好。“劉阿姨掏出帕子擦眼睛，“我女兒當年穿著這個婚紗給我磕了三個頭，說以后一定好好過日子......“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變成小聲的啜泣。
王姐突然踩下縫紉機踏板，“嗒嗒“聲里，她抬頭對劉阿姨笑：“您等我三天，保證讓小姑娘穿著新裙子轉圈給您看。“
劉阿姨走后，周明遠蹲在柜臺前研究那雙勞保鞋：“王姐，您當年怎么想起辭掉紡織廠的工作，去夜市擺攤的？“
“因為這雙鞋。“王姐的縫紉機沒停，針腳在婚紗的蕾絲上跳躍，“那天我值夜班，發現倉庫漏雨，整箱的布料都泡在水里。我穿著這雙鞋搬了半夜，等廠長來的時候，他說我沒看好倉庫，要扣我三個月工資。“她突然停了機器，車間里只剩窗外的蟬鳴，“我蹲在倉庫門口哭，看著這雙濕透的鞋，突然想通了——與其守著個不把人當回事的地方，不如自己找條路走。“
周明遠撿起地上的瓶蓋：“所以您就去夜市了？“
“嗯，拿著攢的三百塊錢，買了臺二手縫紉機。“王姐重新踩動踏板，“頭天出攤就被城管追，縫紉機摔在地上，針都彎了。“她笑出眼淚，“我抱著機器坐在路邊哭，有個大姐過來問我能不能改褲腳，我說能，她就把褲子留下了。那天晚上我蹲在路燈下改完的，她多給了五塊錢，說我不容易。“
風鈴又響了，張大媽拎著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走進來，嗓門亮得像喇叭：“王姐！我那幾件棉襖改好了沒？“她看見婚紗眼睛一亮，“喲，這是要做新衣服？“
“是劉阿姨女兒的婚紗，改給她孫女穿。“王姐騰出一只手接過蛇皮袋，“您的棉襖早改好了，我給您絮了新棉花，比原來暖和。“
張大媽湊近工作臺，看著婚紗上的珍珠：“多好的東西，扔了可惜。“她突然壓低聲音，“我那口子的軍大衣，您改成小馬甲給我孫子穿，他天天穿著去幼兒園，說這是爺爺的勛章。“
周明遠正在組裝掛衣桿，聞言動作頓了頓：“張大媽，您孫子上次還說要給馬甲縫個五角星呢。“
“可不是嘛。“張大媽笑得眼角堆成褶，“那孩子現在見人就說，這馬甲原來能裝下爺爺，現在能裝下他，等他長大了，就讓王姐再改大點。“
王姐的縫紉機節奏亂了半拍，她低頭調整線軸：“等他長大，我這手藝還在呢。“
傍晚時，周明遠把最后盞臺燈擰亮，暖黃的光灑在貨架上。王姐正在給婚紗鎖邊，線頭隨著她的動作飄落在地板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王姐，我先走了，明天再來幫您掛招牌。“周明遠拎起工具包，“對了，我媽那件旗袍，您有空幫她改短點不？她說當年跟我爸約會時穿的，現在想穿著去跳廣場舞。“
“讓她明天來。“王姐頭也沒抬，“我給她加圈蕾絲花邊，跳起來好看。“
門關上的瞬間，她停了縫紉機。暮色漫過玻璃窗，把“舊衣有故事“那行字染成灰藍色。王姐拿起那件婚紗，領口的蕾絲蹭過臉頰，像誰的手輕輕拂過。
她突然想起十年前在夜市，有個男人抱著件破洞的毛衣蹲在她攤前，說這是他妻子生前織的，能不能補好。那天風特別大，她蹲在折疊凳上縫了三個小時，男人給的錢里夾著張紙條，說謝謝她讓妻子的溫度留得久一點。
“嗒嗒嗒“，縫紉機又響起來。王姐的影子投在墻上，隨著踏板的起伏上下晃動，像株在風里努力生長的植物。窗外的梔子花香越飄越濃，混著布料和線頭的味道，在這間剛開張的小店里，釀出了時光的味道。
凌晨兩點，王姐把改好的小裙子掛在衣架上。婚紗的緞面被裁成蓬松的裙擺，蕾絲花邊繞著袖口轉了三圈，領口補了兩顆新珍珠，在臺燈下閃著光。她摘下圍裙，輕輕碰了碰裙擺，突然想起自己剛離婚那年，穿著那雙勞保鞋在雨里走了整整一夜，當時以為天塌了，現在才知道，塌下來的碎片，原來能拼出條新的路。
柜臺上的勞保鞋靜靜立著，鞋跟的裂縫里還卡著點夜市的沙礫。王姐走過去，給它旁邊又添了張紙條，上面寫著：“明天會來個穿公主裙的小姑娘。“
窗外的天開始泛白，第一縷晨光爬上玻璃窗，把“舊衣有故事，改改能陪你更久“那行字，照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