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的服裝批發市場,卷閘門被鐵鏈拽開的聲響像道鈍鋸,撕開了城市尚未蘇醒的晨霧。王姐把米白色西裝外套搭在臂彎里,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條紋襯衫,領口別著枚珍珠胸針——那是十年前服裝店剛盈利時,她給自己買的獎勵。她深吸一口氣,踩著七厘米的細跟高跟鞋,踏上了批發市場青石板鋪就的地面。
石板縫里嵌著經年累月的污漬,被露水浸得發滑。王姐走得極穩,鞋跟敲擊地面的“篤篤”聲,在空蕩的通道里格外清晰。她穿過掛著“清倉”“甩賣”橫幅的商鋪,熟門熟路拐進三號倉庫,門口已經堆起半人高的紙箱,印著“秋季新款針織衫”的字樣。
“王姐,今天來早了啊。”倉庫老板叼著煙點數,“這批貨急著發往郊區折扣店,你跟這幫小伙子搭把手,卸完給你加五十。”
王姐把西裝外套疊好塞進倉庫角落的鐵皮柜,露出襯衫袖口磨破的毛邊。“成,”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塊褪色的手表,“六點前能弄完吧?我店里七點得開門。”
幾個搬運工模樣的男人已經開始搬箱子,粗糲的手掌扣著紙箱邊緣,“嘿咻”一聲就扛上肩。王姐試著抱了抱最底下的箱子,沉得她膝蓋一彎,鞋跟在石板上打滑,差點崴了腳。她扶著墻緩了緩,看男人用膠帶在箱子側面貼了道防滑條,跟著學樣貼好,再弓起背,用肩膀頂住箱底——這是她摸索了半個月才找到的省力姿勢。
襯衫很快被汗水浸透,后背洇出深色的印子。有次轉身時,后腰撞到堆起來的鐵架,疼得她倒吸口冷氣。她下意識摸向高跟鞋的鞋跟,那里已經磨掉了一小塊,露出里面的木頭底色。這雙鞋是去年參加訂貨會時買的,意大利手工款,當時覺得踩在紅毯上都能氣場全開,如今卻在倉庫里跟水泥地較勁。
六點半,最后一個箱子被裝上貨車。王姐接過倉庫老板遞來的現金,指尖沾著紙箱的灰,數錢時指甲縫里黑黢黢的。她從鐵皮柜里拿出西裝外套穿上,對著倉庫積灰的鏡子理了理頭發,把別歪的珍珠胸針扶正,才踩著磨損的高跟鞋往自己的服裝店走。
店里的卷簾門剛拉起一半,員工小張就探出頭來,眼圈紅紅的。“王姐,李姐說她……她找到新工作了,今天不來了。”
王姐“嗯”了一聲,推開玻璃門,風鈴叮當作響。貨架上的衣服還保持著昨晚整理的樣子,只是角落的模特身上,連衣裙的肩帶松了,像垂著頭的人。她走到收銀臺后坐下,翻開賬本——封皮是鱷魚紋的,邊角已經磨得發亮。
每一頁都記著密密麻麻的支出,數字旁邊用小字標著備注:“小張孩子幼兒園學費”“小李房租”“冬冬(倉庫管理員)母親藥費”。翻到上個月的工資頁,“王秀蘭(自己)”那一欄寫著“0”,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墨跡卻被暈開的水痕泡得發皺。王姐用指腹蹭了蹭那處,想起發工資那天,她把卡里最后點錢轉給員工,自己蹲在店后巷子里哭,眼淚滴在賬本上,暈花了好幾個數字。
“王姐,要不……我也去找找兼職?”小張囁嚅著,“店里現在這樣,我拿著工資心里不踏實。”
“踏實拿著,”王姐合上賬本,聲音有點啞,“等這批貨清完,咱們進新款。”她起身去整理貨架,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篤篤”聲比平時輕了些——右腳的鞋跟,好像又磨掉了一塊。
傍晚收攤時,周明遠背著工具箱出現在門口。“王姐,上次說的掛燙機,我來看看。”他剛給隔壁維修鋪送完零件,額頭上還帶著汗。
掛燙機擺在試衣間門口,蒸汽斷斷續續的,噴頭歪在一邊。周明遠拆開底座,突然“咦”了一聲,從里面捏出片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皮革,邊緣還沾著點木頭渣。“這是……鞋跟碎片?”
王姐正在打包要退回廠家的殘次衣服,聞言動作頓了頓,若無其事地說:“可能是整理倉庫時不小心掉進去的。”
周明遠沒再追問,低頭擺弄著零件。掛燙機的加熱管燒了個小洞,他從工具箱里找出備用管換上,又往齒輪里滴了點潤滑油。“好了,試試。”他按下開關,均勻的蒸汽噴出來,把旁邊一件真絲襯衫的褶皺熨得服服帖帖。
“謝了明遠,多少錢?”王姐去摸錢包。
“下次修東西一起算。”周明遠收拾著工具箱,突然抬頭看她,“王姐,歇天吧。明天我不忙,過來幫你看店。”
王姐笑了,眼角的細紋擠在一起:“你個搞技術的,哪懂賣衣服。”她轉身去倒茶,走到飲水機旁時,下意識扶了扶墻,腳踝傳來一陣鈍痛——早上搬箱子時崴了下,現在才后知后覺地疼起來。
周明遠假裝沒看見,背起工具箱要走。走到門口時,他想起什么似的,從包里拿出個鞋盒遞過去:“前陣子幫五金店老板帶貨,多拿了雙,你看合腳不?”
鞋盒是藍色的,印著“勞保用品”的字樣。王姐打開一看,是雙黑色的勞保鞋,鞋面是帆布的,鞋底厚厚的,還帶著防滑紋。她捏著鞋幫,指腹蹭過粗糙的布料,突然想起凌晨在批發市場,那些搬運工穿的就是這種鞋。
“給能屈能伸的人。”鞋盒上貼著張便簽,是周明遠的字跡,筆鋒很直。
王姐抬頭時,周明遠已經走遠了,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暮色里。她把勞保鞋放在收銀臺下面,挨著那本鱷魚紋賬本。窗外的路燈亮了,透過玻璃照進來,在鞋面上投下片暖黃的光。
她脫下高跟鞋,捏著磨禿的鞋跟看了會兒,突然笑出聲。明天凌晨去批發市場,或許可以試試這雙新鞋。她把高跟鞋放進柜臺抽屜,聽見掛燙機還在滋滋地噴著蒸汽,像在哼一首溫柔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