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朔！

這名字如同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巫季那段塵封的記憶。

他想起為巫季時，為了巫家的“去中心化”策略，曾苦心勸說那位原本不近女色的兄長，當(dāng)廣納妻妾，為巫家“開枝散葉”。

他甚至還記得，侍女采薇曾當(dāng)趣聞?wù)f過，自己的勸說大獲成功，巫朔一改舊態(tài)，時常往來鄉(xiāng)野。當(dāng)時只當(dāng)逸聞，未曾深思，不成想……這橫跨時空的回旋鏢，竟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自己頭上！

時空在這里形成了一個詭異的閉環(huán)。

“那……他為何……”巫駒順著話頭問下去。

“都是我害了你阿母啊！”媼婆老淚縱橫，“那年，司巫年過六旬，卻……卻喜好來我們鄉(xiāng)野，尋年輕女子行那‘合歡之禮’。他說，若有女子能為他誕下子嗣，便可接回巫家，脫去野人籍，成為高高在上的國人！”

媼婆的敘述斷斷續(xù)續(xù)，卻為巫駒拼湊出了一個卑微而心酸的故事。

當(dāng)年的媼婆，作為鄉(xiāng)里的老人，為巫朔介紹了不少女子。那些女子但凡有孕，果然都被巫家派來的牛車接走，從此飛上枝頭。眼紅的媼婆便鼓動當(dāng)時正值青春的蠻，去“侍奉”司巫。

蠻成功了。巫朔對她很是喜愛，臨走時親口許諾，一旦有孕，必將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接入鎬京。

可蠻等啊等，等來了自己日漸隆起的腹部，等來了巫駒的呱呱墜地，卻始終沒等到那輛接她的牛車。后來才有零星消息傳來，說司巫返回鎬京后不久，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一個口頭的承諾，隨著巫朔的死亡，化為泡影。蠻成了鄉(xiāng)里的笑話，從此愈發(fā)沉默寡言，靠著紡紗織布，含辛茹苦地將巫駒拉扯大，至死都未再提過那個男人的名字。

“是我……是我害了她一輩子……”媼婆泣不成聲。

巫駒心中卻沒有半分波瀾。對于一個素未謀面的“父親”，他毫無情感。他只知道，這個故事，這份血脈，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巫朔死了，這很麻煩。他一個無憑無據(jù)的野人小子跑去鎬京認親，多半會被當(dāng)成騙子亂棍打出。

必須要有信物！

“媼婆，”巫駒扶住老人的肩膀，目光灼灼，“司巫當(dāng)年，可曾留下什么東西給我阿母？”

“東西？”媼婆被問得一愣，努力在渾濁的記憶里搜尋，“好像……好像是有的。你阿母寶貝得很，一直貼身收著，從不讓人看。”

巫駒心中一動，立刻在母親的遺體上摸索起來。果然，在貼身的衣物里，他找到了一個被磨得光滑的陳舊布囊。

打開布囊，里面只有一件東西。

那是一塊小小的、被盤得溫潤的獸骨。骨片約半掌大小，上面用古樸的刀法刻著一個奇異的圖騰。

當(dāng)看到那個圖騰的瞬間，巫駒的呼吸驟然一滯。

那是巫家的徽記！

在之前的三次穿越中，他在宗祠的器皿上、竹簡上，無數(shù)次見過這個符號！它形似一個頭戴羽冠、雙手向天祈禱的人，古老而神秘。

攥著那枚溫潤的獸骨，巫駒的內(nèi)心掀起驚濤駭浪，面上卻依舊古井無波。

巫朔的私生子，一個被遺忘在鄉(xiāng)野的血脈。這個身份是唯一的生機。他必須在七日之內(nèi)，讓鎬京城里那個高高在上的巫家，承認他的存在。

直接上門？那是找死。一個衣衫襤褸的野人，懷揣一枚真假難辨的骨符，只會被當(dāng)成瘋子或騙子。

他必須逼巫家來見他。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那是他前世在史料中瞥見的一則逸聞，那位被后世尊為圣人的孔夫子，也曾經(jīng)是私生子，為求認祖歸宗，曾停母柩于五父之衢，以孝道與輿論，敲開了家族的大門。

五父之衢……對，就是這個！

他走到茅屋外，借著水洼打量自己。水中的倒影，是一張稚氣未脫卻輪廓分明的臉。眉眼之間，與他記憶中那個兄長巫朔青年時候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信物，人證，再加上這張臉！他手中的牌，足夠了。

“媼婆，”巫駒轉(zhuǎn)身，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我們不能再等了。”

媼婆擦干眼淚，茫然地看著他：“駒兒，你想做什么？”

“為我阿母，也為我自己，爭一條活路。”巫駒的目光銳利如鷹，

“七天后，田畯石會把我賣為奴隸。但我阿母，她不該被埋在這荒野之地，她應(yīng)該入巫家的宗祠，和我阿父合葬一起！”

“進宗祠？我的傻孩子，那是國人們的地方……”媼婆連連擺手，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事在人為。”巫駒打斷了她，“媼婆，我需要你幫忙。此事若成，你便是我巫駒的大恩人。”

他將計策簡略說出。核心只有兩點：停柩于道，以孝動人。引人圍觀，以勢壓人。

他們沒有棺木，只有一張破舊的草席。他們要去的地方，是鎬京南門外，那條所有王公貴族、卿士大夫入城必經(jīng)的官道！

媼婆被巫駒眼中的決絕和瘋狂所震懾。她看著這個昨天還沉默寡言的少年，一夜之間仿佛脫胎換骨，心中竟也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她一咬牙，點頭道：“好！駒兒，媼婆這條老命就陪你賭一把！”

兩人用最簡陋的木板和繩索，將蠻的遺體捆扎成一個簡易的擔(dān)架。巫駒在前，媼婆在后，抬著這副無比寒酸的“靈柩”，一步一步，迎著晨曦，走向那座宗周古老的城池，鎬京。

官道之上，車馬轔轔，塵土飛揚。

青銅的馬車上，是衣著華美的國人，道路兩旁，是辛苦勞作的野人。兩個世界，涇渭分明。

巫駒和媼婆的出現(xiàn)，很快引起了注意。一個少年，一個老嫗，抬著一具草席裹著的尸身。

巫駒放下?lián)埽砹艘幌履赣H的遺容，隨即跪在草席前，身板挺得筆直，一言不發(fā)。

這怪異的景象，讓過往的行人紛紛側(cè)目。

“這是做什么？攔路喊冤嗎？”

“看他們的穿著，是‘遂’里的野人吧，真是膽大包天！”

起初只是好奇與不屑，但巫駒那份沉默，以及他身前那具冰冷的尸身，卻又讓人心中生出幾分惻隱之心。

按照計劃，媼婆開始行動了。她只是在有婦人或老者駐足時，便用那沙啞的嗓音，斷斷續(xù)續(xù)地“不經(jīng)意”說起一段塵封的往事。

“我可憐的蠻啊……當(dāng)年先司巫親口許諾，說有了身孕就接你回府……你等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到頭來，連個名分都沒有……”

“這孩子也是個苦命人，他阿父是城里的大人物，他卻只能做野人……如今阿母沒了，他還不上債，過幾天就要被田畯抓去賣了……他只想在被賣掉前，讓他的母親魂歸巫氏宗祠，與他阿父合葬……”

媼婆的演技樸實無華，卻字字泣血，極具感染力。

“司巫？”

“哪個司巫？”

“還能有哪個？不就是前些年過世的先司巫巫朔嗎？”

流言如風(fēng)一般，迅速在人群中傳開。一個被遺忘的貴族私生子，一段始亂終棄的風(fēng)流秘聞，一個孝子面臨的悲慘處境，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是任何時代都最能引爆輿論的話題。

人群越聚越多，議論聲也越來越大。

終于，一輛華麗的馬車在不遠處停下，車上走下一位中年人。

他看到這番景象，臉色頓時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