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硫化工祁金星騎車來到街上的時候稍稍舒了口長氣。他很快活。下班之后,泡在溫嘟嘟浮一層油脂的水池子里洗了個澡,把身子的汗漬連同沾在皮膚上鉆進頭發里的“化工”味兒沖洗干凈,渾身上下都覺得輕松。手腳變得柔軟,皮膚又有了彈性,眼部肌肉也松弛下來。
推著自行車走出車棚,朝西邊匆匆而去的人群瞥過一眼,他的視覺便被一團粉紅色的亮光灼痛了,心臟也為之加緊地一躍。那是車間女工藝員吳敏的粉裙子。陽光從西邊投射過來,粉裙子被照成半透明。祁金星跟在后面,不時覷看那團飄動的粉色,便覺得那粉色廣而大之,到處是跳躍的光斑,他眼前仿佛一片粉紅的海洋。
天空仍蔚藍蔚藍,清爽地飄著幾朵白云,街道兩旁的樓房鑲嵌著黃色米色的圖案。樹很綠,伸展開的枝葉挺茂盛——他揉揉眼睛,那團粉色又聚攏在一起,在陽光下顯得鮮艷而耀眼。
一萬個人中,他也能一眼認出女工藝員,哪怕她沒穿他熟悉的粉裙子。這是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無法解釋,也無法形容這感受究竟是什么。似乎不只是男女之情,還與工廠有關,這事情莫名其妙地就很復雜。那時,他與女工藝員還不熟悉。她在玻璃紙車間大樓頂層的辦公室,他卻在底層的硫化工段;她常白班,他三班倒,班上班下,兩人很少見面。但是,祁金星清楚地記得,他們曾有過驚天動地的經歷。
祁金星第一次聽女工藝員講課,女工藝員站在講臺上,穿的就是這件粉裙子。人很年輕,長得極漂亮,光艷艷地楚楚動人。祁金星并未敢多想什么。窗外蟬在叫,屋里挺安靜,似乎一切都正常。祁金星卻忽然間朦朧起來,仿佛有什么鬼物從窗外撲進,彌散在空間,于是周圍一切都變得混沌幻化起來。一剜一剜,似乎是那鬼物在腦中作祟,眼前涂上一層粉色一層棕色又一層黃色,如煙似霧,他聞到玉蘭的芬芳和煮蘑菇的怪味……于是,他迷迷蕩蕩,跟著粉裙子,走進一個奇異的世界里。
“硫化過程,首先是木槳纖維的堿化過程。先把木槳槳板投入氫氧化鈉——即火堿溶液中浸泡,除去其中雜質,使纖維間的聯系松動……”女工藝員清脆的嗓音變得十分遙遠,像一只金屬蜜蜂在振動翅膀——嗡嗡嗡。
他看見一個長長的鉛灰色鋼槽,鋼槽里翻滾著黑紅黑紅的火堿溶液,閃耀著融蠟般的光澤。
他覺得他跟女工藝員一起被投入了火堿池。最初他很恐怖,女工藝員的粉裙子也一下兒不見了。當黑紅的溶液泛著泡沫從四面八方涌來,包圍住他們的身體時,他鎮定下來,一切都變得自然。堿分子簇擁著他們,張開無數像小魚樣的圓嘴,啄食他們的皮膚。他覺出了癢,皮膚就變得從未有過的白凈。它們穿透皮膚,鉆進肉里,侵人每一個細胞。他和她的身體就漸漸膨脹起來。
“……然后,把浸泡好的槳板擠干,投入粉碎機。這時,木槳纖維的練狀結構基本斷離,成為單析的纖維素……”
他看到蹲在水泥座上巨獸般張開大嘴的粉碎機,聽到鋼鐵研磨發出的隆隆響聲。他和她幾乎同時被擠扁、壓碎。這很容易,像玩橡皮泥。并不很痛苦,一切正常。他們兩個已被粉成碎末,每一細胞都均勻地混合著。他和她成為單析的人素。
“……粉碎好的纖維素沿風道吹人硫化機,密封、攪拌,在攪拌中輸入二硫化碳……硫化反應的化學方程式是——”女工藝員轉過身,粉筆啄得黑板“得得得”響。
他立刻聞到二硫化碳濃郁的臭雞蛋味。這氣味聞得久了,漸漸變成奇異的藥香,他便朦朦朧朧抽鴉片一般挺舒服。他覺得他和她都被硫化,粘乎乎地隨著磨得雪亮的攪拌器上下翻滾,揉面團似的一忽兒被切開一忽兒重新揉和,在二硫化碳作用下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燒成橙紅色,像個半透明的琉璃體。
“半小時之后加水,提高攪拌速度,使之溶解……溶解過程溫度曲線是——”
女工藝員圓潤的鼻頭已沁出了汗珠。
自來水“嘩嘩”從光潔的孔眼里涌出,清泉似的。他們開始被溶解。女工藝員的鼻子塌軟下去,像麥芽糖;身體也在消融,酥軟軟地沒了一點筋骨。他也一樣,像喝酸梅湯,全身的關節、嘴巴里、鼻孔里、喉嚨里、腸里、胃里都酸溜溜的……
他們完完全全成為液體,從精神到肉體均失去了原有的形態,粘稠稠的,他有些悲哀。但一想到是跟年輕漂亮的女工藝員在一起,而且他倆可以無拘無束隨意流淌到任何地方,又感到莫大的寬慰。
自那時起,只要看到女工藝員,祁金星便會記起這些驚心動魄的種種聯想,便仿佛又看到她那顆漂亮的小鼻子正麥芽糖似的塌軟下去,身體的上部和下部便莫名其妙酸溜溜地挺舒服。
但——工廠仍是老樣子。工廠的天依然灰蒙蒙,有白云有黃云也有黑云;工廠的地依然亂糟糟的很骯臟,到處堆著爐灰碳粉和散亂的瓦礫;人們依然一式的藍色,不分晝夜匆匆忙忙在工廠的各個角落走來走去。風兒一吹,那些古怪的念頭消散了。他還是他,整日囚禁在低矮簡陋的硫化工段,盯得最多的仍是地面。女工藝員仍在天上飄,除卻上技術課,祁金星很少看到她。
祁金星的自行車騎到跟女工藝員走并排時便拘謹起來。他還不善于跟女人打交道,特別是她。他變得很笨拙,第一次紅了臉,脖子上的青筋發粗發脹。
“你,你,你……好。”他結巴地說。
“你好。”女工藝員回過頭,似乎對他笑了笑。
他覺得她甩過來的頭發很瀟灑,兩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涂了一層明亮的漆,腮上也紅潤起來。可是——他悲哀地發現,女工藝員翹起的小鼻子上有個黃豆粒大的潰瘍點,周圍泛紅,中間汪著一兜膿水。
他便又受到震動,一時間癡迷迷的,反復欣賞地看著,漸漸就覺出了遺憾。
“你這是——”他指指點點,話沒說完便看見女工藝員的眉梢憤怒起來,于是改口說,“你這是回——家么?”
女工藝員不語,把頭轉向前方。
他覺出了尷尬,默默地蹬一陣車,茫無目的地抬頭望望天,不無哀傷地說:“這天氣,要下雨了呢……”
女工藝員看了看,天空很晴朗,只飄著不多幾片云,她便一下下點著頭:“是的,要下雨了。”
祁金星十分懷念他的硫化工段,在那個天地里絕不會像今天這么窘迫。
那是他的王國,那里的他絕頂聰明,智力超群,任何事都想得極為透徹。那時,祁金星并不知道自己有愛幻想的特殊嗜好,更不知道充斥各個角落的二硫化碳蒸氣恰恰是他的致幻劑。
每天早晨,當祁金星踏上硫化工段木制操作臺時,大腦就開始眩暈起來。
操作臺油膩膩,木板表層已朽得發黑,六臺鋼殼大肚子硫化機銹蝕斑斑,頭頂是密如蛛網的各種管路,橫七豎八,涂著刺眼的大紅大藍大黃大白各種油漆。
管路里時時就有二硫化碳氣體溢出,無色透明,一股股濃郁的臭雞蛋味兒飄過來,直沖顱頂,噎得人幾乎窒息。然而他卻在一片金屬的光澤中,漸漸覺出清香,又漸漸變成濃香。他一下便由迷蒙混沌狀態變得清醒,思路敏捷,身體里每根神經都進入高度亢奮狀態。于是,他便想得奇幻,想得特別。
他終日坐在操作臺后邊暗淡的角落里,在木桌的厚橡膠上填寫各種表格,蠟人般把握開關節門,但他并不寂寞,眾多的小精靈——二硫化碳分子,沿著呼吸道進入他的身體,隨了血液游覽他的各個器官,并在大腦的回溝里潛伏下來,活潑地催動他的思緒縱橫馳騁。
迎面有一堵墻,無窗,磚裸著,上邊凹凸不平。那兒便成為他想象的屏幕。那墻有時黃褐,像連綿的山;有時墨綠,像廣袤的森林;有時蔚藍,像天空……有時,那兒就出現一些人群,影子淡淡的,默默地走過。
有一次,他看到硫化機操作臺上有一股不多見的紫紅色蒸汽,蒸汽中一閃一閃,很像雷雨前的積云。他就告訴班長,工段里要出事故。班長聳聳肉紅色的酒糟鼻瞇著眼睛極不屑地斥責他:“凈會扯淡!”然而,兩分鐘后4號硫化機就發生了爆炸,正在機前操作的硫化工大龐被氣浪推出七八米遠,左臉燒得烏黑。硫化機密封蓋被崩開,屋頂的防爆燈泡全部震碎,濺落一層亮晶晶的玻璃碴。幸而沒有起火。大龐爬起,捂著半邊被燒傷的臉嗚里哇啦慘叫。事后,班長挺奇怪地問:“真他媽,要出事故,你小子怎么知道?”他干瞪著眼答不出。
離開工廠,那奇異的想象力便消退了。確切說,不是走出廠大門那一瞬,而是走出澡堂子那一瞬,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跟女工藝員一道回家的榮幸并不很多,這機會很快就要錯過了。前面不遠便是路口,中央有個花壇,在那里工藝員將向左拐,他向右拐。
“吱嚀嚀嚀——”
一輛巨大的載重汽車從身后沖過來,司機緊急制動,剎車片尖厲地磨擦,膠輪啃得瀝青路面冒出了藍煙。當時他們正并排騎車,各自想著什么,對這突然而來的危險誰也沒留意。吳敏慌了,尖叫一聲,身子歪在他的車上,車把掛住,兩人一齊摔倒。汽車在離他們三十米處停下,撞倒一個老女人。
圍觀者站了兩大圈,一圈里躺著的老女人,身下流出血水。另一圈圍著他們倆,吳敏很窘困,捂著傷鼻子,臉上漲得通紅通紅;祁金星收拾自行車,杧得滿頭大汗,左搬右撬緊插在一起的自行車卻怎么也弄不開,他覺得十分尷尬,進而又覺奇怪,要出交通事故,居然一點預感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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