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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黃仙尋仇

王家那事過去一個月,夏日的燥熱漸漸裹住了小村。陳生家那五個香爐碗,每日青煙不斷,猩紅的堂單前,竟也慢慢有了些零星的香客。大多是些頭疼腦熱、小孩夜啼的小毛病,陳生依著胡霸天、胡天樂偶爾的指點,或是燒些替身紙人,或是畫道清水符,竟也糊弄過去,換回些雞蛋、掛面,偶爾也有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奶奶臉上的愁苦似乎淡了些,偶爾對著堂單發(fā)會兒呆,渾濁的眼底會掠過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對這份“營生”的復(fù)雜認(rèn)同。

這天午后,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一個男人頂著毒日頭,汗流浹背地闖進了陳生家的小院。他約莫五十上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褲,臉上刻著比王鐵柱更深更重的愁苦和疲憊,眼里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般密布,走路都有些打晃。

“陳……陳師傅?”男人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口音和小心翼翼的試探,站在堂屋門口,局促地搓著滿是老繭的手,“是王……王家鐵柱兄弟……讓俺來找您的……”

陳生放下手里正在擦拭香爐的軟布,示意他進屋:“坐。有事慢慢說。”

男人沒敢坐實,半個屁股挨著板凳邊,腰佝僂著,像是被千斤重?fù)?dān)壓垮了脊梁。“俺姓劉,劉大壯,住南河沿老磨坊邊上……”他開口,聲音帶著哭腔,“俺媳婦……俺媳婦她……快不行了……”

“啥病?”陳生皺眉,心里已經(jīng)預(yù)感到幾分不尋常。

“邪病!肯定是邪病!”劉大壯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絕望,“冬天!三九天啊!她喊熱!熱得渾身冒汗,恨不得扒層皮!蓋不住一點被子!可等到了夏天,像現(xiàn)在這大伏天……”他指著窗外毒辣的太陽,聲音抖得厲害,“她又喊冷!蓋兩床厚棉被還打哆嗦!渾身沒力氣,軟得跟面條似的,下炕都費勁!睡也睡不穩(wěn),整宿整宿地驚叫,說胡話……眼瞅著……眼瞅著就剩下一把骨頭了……”

冬熱夏冷?陳生心頭一凜。這癥狀比李秀芬的午夜驚魂更顯詭異。

“沒去醫(yī)院?”

“去了!縣里、省城都跑了!”劉大壯拍著大腿,眼淚混著汗水往下淌,“啥機器都照了,血抽了七八管子!醫(yī)生都搖頭,說查不出毛病,各項指標(biāo)都……都還行!可人就是不行啊!眼看著瘦脫了形!”他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聲音哽咽,“沒法子……聽人說……是撞邪了……是有堂口……俺就信了……前前后后,請了好幾個師傅看……跳神的、燒替身的、喝符水的……錢花了快三四萬!毛票子都掏空了!可……可俺媳婦……她越來越糟啊!”

三四萬!陳生倒吸一口涼氣。這對一個普通農(nóng)家,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他看著劉大壯布滿血絲、充滿最后一絲希冀的眼睛,那眼神和王鐵柱當(dāng)初一模一樣,只是更深沉,更絕望。

“王家兄弟說……說您是真有本事的……陳師傅,求您……求您救救她吧!俺……俺給您磕頭了!”劉大壯說著就要往下跪。

陳生一把攔住他:“別這樣。明天……明天我去你家看看。”

送走千恩萬謝、步履蹣跚的劉大壯,陳生回到堂屋,看著那猩紅的堂單,心頭沉甸甸的。這次,不再是懵懂被動,而是主動踏入了另一片未知的渾水。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陳生就在三個香爐碗里恭恭敬敬插滿了新香。青煙筆直上升,在寂靜的堂屋里彌漫開一股肅穆的氣息。他閉上眼,凝神靜氣,將意念投向堂單。

意識沉入那片奇異空間,堂上眾仙的氣息如同星辰閃爍。胡天德的氣息如同定海神針,坐鎮(zhèn)中央;胡霸天的銳意蓄勢待發(fā);黃天霸的躁動帶著一絲看熱鬧的興奮……陳生將劉大壯媳婦的詭異癥狀清晰地傳遞過去。

片刻沉寂后,一道極其清晰、帶著穿透性力量、如同利劍出鞘般的意念,猛地刺入陳生腦海!這意念冰冷、銳利,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黃仙!道行不淺!纏身日久,已入膏肓!此物乖戾,非尋常香火可渡!意在報復(fù),怨氣沖天!陳生,此去兇險,務(wù)必小心!吾隨行護持!”

是胡天龍!胡家頭排教主!其意念之強,遠非胡霸天可比,帶著一種洞悉本質(zhì)的凜冽鋒芒!

陳生心頭一緊,緩緩睜開眼。香爐碗里,香已燃去小半。他深吸一口氣,拿起一個裝著幾張空白黃裱紙和朱砂的小布袋,走出了家門。

南河沿老磨坊早已廢棄,劉大壯家就在磨坊后面不遠處,孤零零的兩間土坯房,院墻塌了一半,院里雜草叢生,透著一股破敗的荒涼。剛踏進院子,一股混雜著潮濕霉味、廉價藥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野獸巢穴的腥臊氣就撲面而來。

劉大壯和他一個同樣愁苦的老娘(劉大壯的娘)在門口迎著,臉上都是絕望后的麻木和一絲微弱的期盼。

進了東屋,光線昏暗。炕上蜷縮著一個幾乎不成人形的女人。正是劉大壯的媳婦,李桂蘭。她裹著一床看不出顏色的厚棉被,在這盛夏的天氣里,身體卻在被子里篩糠般抖著,牙齒咯咯作響,臉色青灰,眼窩深陷得嚇人,嘴唇干裂發(fā)紫。露在外面的手腕細(xì)得如同枯柴,皮膚緊緊包著骨頭。

“冷……冷……好冷……”她緊閉著眼,發(fā)出細(xì)微的、夢囈般的呻吟,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可當(dāng)陳生走近炕邊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暴烈的燥熱氣息,如同被壓抑的火山,猛地從她蜷縮的身體里透了出來!這氣息與屋內(nèi)的陰冷潮濕格格不入,帶著一種獸性的躁動和怨毒!

陳生眉頭緊鎖。胡天龍的判斷瞬間得到了印證——黃仙!而且是個道行深、怨氣重的硬茬子!

他沒有貿(mào)然靠近,只是站在炕沿邊,靜靜地感受著那股盤踞在李桂蘭體內(nèi)、冰火交織的混亂氣息。那氣息充滿了強烈的敵意和攻擊性,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兇獸,隨時可能暴起傷人。

“劉大哥,”陳生轉(zhuǎn)向一臉緊張的劉大壯,聲音低沉而清晰,“嫂子這情況,不是尋常的病。是身上帶了‘仙緣’,被厲害的黃仙纏住了。這仙家怨氣沖天,跟你們家……怕是有些舊怨。”

“仙緣?黃仙?”劉大壯和他老娘都愣住了,隨即是更大的驚恐,“舊怨?啥舊怨啊?俺們家祖輩老實巴交,沒干過傷天害理的事啊!”

“有沒有舊怨,現(xiàn)在說不清。”陳生擺擺手,目光掃過這破敗陰冷的屋子,最后落在那團微微顫抖的棉被上,“這仙家道行深,怨氣重,硬來不行。得給它立個堂口,讓它有個安身之所,受些香火供奉,化解它的怨氣,也讓它別再折騰嫂子了。”

“立……立堂口?”劉大壯顯然被這詞嚇住了,嘴唇哆嗦著,“那……那得多少錢?俺……俺家真的……”

“錢的事,先放放。”陳生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救嫂子命要緊。三天后,還是晚上,我來給她立。這三天,你們別驚動她,該喂水喂水,該喂飯喂飯,別讓她真餓壞了就行。記住,別靠近,更別碰她。”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炕上那團毫無生氣、卻又散發(fā)著詭異氣息的棉被,轉(zhuǎn)身離開了這間令人窒息的小屋。

回到家,陳生坐在堂屋的板凳上,看著那猩紅的堂單,第一次感到了沉重的壓力。給別人立堂口?他連自己怎么立的都還懵懵懂懂!流程?規(guī)矩?審堂?傳道?這些詞在老孫太太嘴里蹦出來時,他只覺得神秘,如今卻成了必須跨越的門檻。

晌午剛過,陳生提著一小籃子奶奶攢下的雞蛋,來到了村東頭老孫太太那間低矮、永遠彌漫著草藥和香灰味的小屋。

“師傅。”陳生站在院門口,恭敬地叫了一聲。

門簾掀開,老孫太太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露了出來。她渾濁的眼睛在陳生臉上掃了一下,似乎早就預(yù)料到他會來,沒說話,只是側(cè)身讓開了門。

昏暗的堂屋里,光線被厚厚的窗簾阻隔了大半。陳生把雞蛋放在炕沿上,在老孫太太對面一個小馬扎上坐下。他沒有繞彎子,直接把劉大壯家的情況,李桂蘭的癥狀,胡天龍的判斷,以及自己答應(yīng)去立堂口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師傅,”陳生看著老孫太太那雙深井般的眼睛,誠懇地問,“這給別人立堂口……該咋辦?流程是啥?我……我啥都不懂。”

老孫太太盤腿坐在炕上,像一尊泥塑的雕像。她沉默了很久,只有手中那桿磨得油亮的銅煙袋鍋子,偶爾在炕沿上輕輕磕一下,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屋子里彌漫著劣質(zhì)煙葉的辛辣和沉滯的氣氛。

終于,她沙啞干澀的聲音響了起來,像砂紙磨過枯木,每一個字都帶著歲月的沉重:

“立堂口……不是兒戲。是搭橋,是牽線,是把陰陽兩界、人仙兩路,硬生生捆到一張紅紙上。”

她抬起渾濁的眼,目光似乎穿透了陳生,看向某個虛無的點:

“第一樁,鋪香。不是點香,是鋪路。讓你家掌堂教主,或者頭排得力的,帶上兵馬,親自去他家。找到他那堂子仙,甭管是藏在深山老洞,還是躲在犄角旮旯。告訴他們,時辰到了,該下山受香火了。是請,也是令!這路鋪不通,后面的都是白搭。”

“第二樁,搬香。也叫搬桿子。二神的鼓,就是號令,是引路的幡。唱詞一起,鼓點一落,仙家就得順著這聲兒下來。請誰?先請傳信的,比如胡家的跑腿仙。下來報個信,說清楚今天干啥。送回去。再請他家正主兒——掌堂的、各路的教主,都得下來!一個一個請!請下來,就得報號!報真名實姓,報洞府山頭!這是規(guī)矩!”

“第三樁,審堂!”老孫太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森然的寒意,“最要命的一關(guān)!下來的,未必都是真神!仇仙、野鬼、道行淺想冒名頂替混香火的……啥玩意兒都有!你家仙家得瞪大眼睛!看它報的名對不對!看它身上的氣正不正!看它說的話合不合路數(shù)!一個不小心,放進個假的、帶仇的,那就是引狼入室!輕的,堂口不穩(wěn),弟子遭罪;重的,家破人亡!審!往死里審!寧可不立,不能錯立!”

她重重地磕了一下煙袋鍋,火星四濺:

“第四樁,傳道。堂口立穩(wěn)了,教主歸位了。最后一步,得由你家德高望重的老仙,或者他家掌堂教主,給新弟子立規(guī)矩!啥能碰,啥不能沾!初一十五啥時辰上香!啥樣的病能看,啥樣的錢不能收!貪心、饞心、淫心、害人心……哪一樣犯了,仙家立馬就走,道行盡毀!這些規(guī)矩,得刻進骨頭里!”

老孫太太說完,長長地吸了一口煙,辛辣的煙霧從她干癟的嘴唇里緩緩?fù)鲁觯诨璋档墓饩€中盤旋、消散。她不再看陳生,目光重新變得空洞,仿佛剛才那一番話已經(jīng)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陳生坐在小馬扎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老孫太太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鑿子,把他之前朦朧的想象徹底鑿碎,露出了底下森然殘酷的真相。鋪香是開戰(zhàn)前的斥候,搬香是刀尖上的舞蹈,審堂是生死一線的甄別,傳道是懸在頭頂?shù)睦麆Γ∶恳徊蕉純措U萬分,容不得半點差錯。

三天后的夜晚,沒有月亮,厚重的云層低低壓著,悶熱得沒有一絲風(fēng),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蟲鳴都消失了,整個村子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陳生家堂屋里,三個香爐碗里插滿了粗壯的貢香,香煙筆直上升,濃得幾乎化不開,將那張猩紅的堂單籠罩在一片氤氳的青色煙霧中,上面的金字在燭光下閃爍著幽暗的光澤。陳生站在供桌前,對著堂單,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沉穩(wěn):

“今日,弟子陳生,借諸位仙家之力,為南河沿劉家李桂蘭,開堂立口,揚名四海。還望胡、黃、常、蟒、悲王各路人馬,明察秋毫,護持周全,助弟子辨明真?zhèn)危⒎€(wěn)營盤!”

話音落下,堂單上胡天德的名字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一股沉凝厚重的氣息彌漫開來,如同磐石落地。胡霸天的名字銳氣隱現(xiàn),胡天龍的名字則如同出鞘的利劍,寒光內(nèi)蘊。黃天霸的氣息躁動中帶著一絲興奮的期待。

劉大壯趕著家里那輛破舊的騾車,早早等在了院外。他緊張得手心全是汗,握著鞭子的手都在抖。陳生上了車,二神——還是上次那個精瘦老頭,提著那面熟悉的單面鼓,沉默地坐在車轅另一邊。

騾車在漆黑的土路上顛簸前行,車輪壓過碎石的聲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陳生閉著眼,能清晰地感受到胡天龍那如同實質(zhì)般的意念,如同最鋒銳的探針,遙遙鎖定著劉家小屋的方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無形的張力,仿佛暴風(fēng)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寧靜。

劉家那兩間土坯房,此刻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怪獸。堂屋里點著幾盞昏暗的油燈,光線勉強照亮中央。一張破舊的方桌被挪到了屋子正中,上面擺著煮好的整雞、鯉魚、幾樣時令水果、一瓶燒酒、一條未開封的香煙。東西不多,但已經(jīng)是劉大壯和他老娘能拿出的極限。李桂蘭依舊裹著厚棉被蜷縮在東屋炕上,像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

劉大壯和他老娘縮在西屋門簾后面,連大氣都不敢喘。

劉大壯和他老娘縮在西屋門簾后面,連大氣都不敢喘。

二神沒廢話,直接在小凳子上坐定,將那面單面鼓穩(wěn)穩(wěn)放在腿上。他深吸一口氣,枯瘦的手腕猛地一抖!

“咚——!”

第一聲鼓響,沉悶如雷,震得油燈火苗猛地一跳!緊接著,鼓點如疾風(fēng)驟雨般炸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戶戶——把門關(guān)——!”

“十家上了——九家鎖——!”

“只有一家門沒關(guān)——!”

“燒香打鼓——請神仙——哎——哎——哎——!”

鼓聲高亢急促,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召喚力量!整個堂屋的空氣仿佛都隨著鼓點震動起來,桌上的供品微微顫抖。

陳生坐在方桌對面的一條長凳上,凝神靜氣。隨著鼓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他感覺一股強大的、無形的力量開始拉扯他的意識。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搖晃起來,幅度越來越大。眼前的光線開始扭曲、旋轉(zhuǎn),耳邊只剩下那震耳欲聾的鼓點。

突然,鼓聲猛地一收!變成一聲聲沉重緩慢的單音:

“咚——!咚——!咚——!”

二神的唱腔也隨之變得低沉悠長,帶著穿透性的召喚:

“哎——哎——哎——!”

“胡家仙家——你在哪邊——!”

“有鼓有鞭——有香有煙——!”

“有事相請——無事不敢驚動——老神仙——!”

“請您老——穩(wěn)坐云端——勒住馬頭——收住韁繩——!”

“邁開仙足——下高山——哎——哎——哎——!”

隨著這召喚,陳生搖晃的身體猛地一個劇烈的、不受控制的抖動!幅度之大,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狠狠撞擊了一下!他那原本平靜的臉上,瞬間籠罩上一層淡淡的青色光暈,眼神變得銳利而靈動,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種與陳生本人截然不同的、近乎狡黠的機敏。一股輕靈、迅捷的氣息從他身上彌漫開來。

二神立刻放下鼓鞭,對著陳生(或者說,此刻占據(jù)陳生身體的仙家)恭敬問道:“敢問是胡家哪位仙家臨凡?弟子給您見禮了!”

陳生(仙家)的頭微微昂起,用一種清脆、帶著跳躍韻律的年輕男聲,拖著長腔唱道:

“我名胡天青——!”

“家住東方東角東陽山——!”

“蓮花大洞——煉道元——!”

“今日為這劉家事——!”

“特意打馬——到營盤——哎——哎——哎——!”

二神連忙拱手:“原來是胡家大報馬,天青老仙家!辛苦辛苦!今日請您老臨凡,是為這劉家弟子李桂蘭開堂立口之事,煩請您老回山傳信,請她堂上胡、黃、常、蟒、悲王各路教主,下山臨凡,受香火,報真名!”

“胡天青”占據(jù)的陳生臉上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干脆利落地一揮手:“好說!好說!我這就回去傳信!讓他們速速下山!”說完,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二神立刻敲響急促的送神鼓點。隨著鼓聲,“胡天青”的氣息迅速退去。陳生身體一軟,靠在椅背上,微微喘息。這只是開胃菜。

鼓聲再起!節(jié)奏變得更加急促、更具針對性!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胡家傳信——已回山——!”

“劉家弟子——李桂蘭——!”

“有仙緣——開堂口——!”

“掌堂教主——快臨凡——!哎——哎——哎——!”

鼓點如雨,一聲緊似一聲!空氣仿佛被這鼓聲點燃,無形的壓力驟然增大!

一直蜷縮在東屋炕上、如同死寂的李桂蘭,身體猛地一顫!緊接著,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幅度越來越大!蓋在她身上的厚棉被被猛地掀開!她直挺挺地從炕上坐了起來!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她那雙深陷的眼睛猛地睜開!里面不再是空洞,而是閃爍著一種狂熱、混亂、又帶著強烈野性的光芒!

她的嘴咧開,露出一個極其怪異、近乎瘋狂的笑容,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野獸低吼般的聲音。身體不受控制地隨著鼓點,在狹窄的炕上劇烈地顛簸、搖晃!

二神見狀,鼓點催得更急,唱腔更加高亢:“教主臨凡——快報名——!洞府山頭——說分明——!”

李桂蘭(或者說,占據(jù)她的東西)猛地抬起頭,直勾勾地看向堂屋方向,一個尖利、帶著明顯顫音、卻又強行模仿某種腔調(diào)的女聲,從她干裂的嘴唇里擠了出來:

“我……我乃胡天風(fēng)——!胡家教主——掌堂營——!”

這聲音一出,一直閉目調(diào)息的陳生猛地睜開了眼睛!同時,一道冰冷、銳利、如同九天寒冰般的聲音,帶著無上的威嚴(yán)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接在陳生的腦海中炸響:

“假的!”

是胡天龍!

陳生沒有絲毫猶豫,霍然起身!他一步跨到東屋門口,目光如電,死死盯住炕上那眼神混亂狂熱的李桂蘭,聲音沉凝,帶著胡天龍賦予的凜冽鋒芒:

“胡天風(fēng)?”陳生的聲音不大,卻像冰錐般刺破空氣,“我看你是黃皮子成精!報個假名,就想混進堂口受香火?!說!你到底是誰?!”

炕上的李桂蘭身體猛地一僵!臉上那強行模仿的、怪異的笑容瞬間凝固、扭曲!眼中的狂熱混亂像是被戳破的氣球,瞬間被一股更深的、赤裸裸的怨毒和兇戾所取代!那尖利的女聲陡然變調(diào),變得極其粗嘎、暴戾,如同砂石摩擦:

“咯咯咯……小輩!有點眼力!”她(它)發(fā)出刺耳的獰笑,身體不再顛簸,而是微微前傾,像一頭蓄勢待發(fā)的野獸,死死盯著陳生,“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黃——天——仇——!”

名字報出的瞬間,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野獸腥臊和滔天怨氣的陰風(fēng),猛地從她身上爆發(fā)出來!屋內(nèi)的油燈劇烈搖曳,光線明滅不定!

“黃天仇?”陳生心頭一凜,厲聲喝問,“劉家與你何仇何怨?為何如此折磨無辜?!”

“何仇何怨?!”黃天仇(占據(jù)李桂蘭身體)的聲音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尖利刺耳,“五十年前!就是這個老東西!”她猛地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縮在西屋門簾后面、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的劉大壯他爹——劉老漢!

“五十年前!就是這個老東西!”黃天仇(占據(jù)李桂蘭身體)的聲音如同淬毒的鋼針,每一個字都帶著滔天的怨毒,“他在地頭!用鐵叉子!狠狠扎穿了老子的腰!把老子釘在地上!老子痛得嗷嗷叫,血流了一地!他以為老子死了,就拖著老子的腿,想把老子扔到亂葬崗喂野狗!”

李桂蘭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仿佛重新經(jīng)歷著那刻骨的痛苦和屈辱,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非人的嘶吼:

“可他沒想到!老子命硬!硬是拖著腸子,爬進了草稞子里!等他晚上帶著麻袋,想把我扔遠點的時候,老子早就爬沒影了!哈哈哈哈哈!”它發(fā)出瘋狂而凄厲的大笑,“老子在草稞子里躺了七天七夜!傷口爛了,生蛆了!那疼!那恨!老子記了五十年!整整五十年!就等著今天!等著找到他的后人!讓他斷子絕孫!讓他家破人亡!讓他也嘗嘗腸穿肚爛的滋味!我要他死!要他全家都死——!”

凄厲的尖嘯帶著無盡的怨毒,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西屋門簾后傳來劉老漢驚恐到極致的嗚咽和劉大壯壓抑的抽泣。

陳生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五十年的積怨!這仇,結(jié)得太深了!

“冤有頭債有主!”陳生強壓下心頭的寒意,聲音在胡天龍力量的加持下,如同洪鐘,試圖壓住那沖天的怨氣,“禍不及妻兒!你折磨一個無辜婦人,算哪門子好漢?說!你要怎樣才肯罷手?!”

“罷手?咯咯咯……”黃天仇發(fā)出瘆人的冷笑,眼中兇光畢露,“簡單!讓那老東西出來!讓老子也拿鐵叉子,在他身上捅幾個透明窟窿!讓他也嘗嘗腸子流一地的滋味!捅到他咽氣!老子就消氣!就放過這娘們兒!怎么樣?公平吧?哈哈哈!”

這惡毒的條件讓所有人臉色煞白!讓劉老漢出來被捅死?這怎么可能?!

屋內(nèi)的空氣凝固了,只剩下黃天仇那瘋狂而怨毒的笑聲在回蕩,濃重的腥臊怨氣幾乎讓人窒息。劉老漢在西屋門簾后發(fā)出瀕死般的嗚咽,劉大壯和他老娘絕望的啜泣聲壓抑不住地傳出來。

陳生看著炕上那被黃仙完全占據(jù)、散發(fā)著沖天怨毒和獸性氣息的李桂蘭,又聽著身后那絕望的哭泣,心念電轉(zhuǎn)。硬碰硬?有胡天龍在,或許能強行驅(qū)逐,但這積攢了五十年的滔天怨氣,一旦爆發(fā)反噬,李桂蘭這油盡燈枯的身體恐怕瞬間就得斃命!化解?這仇怨深似血海,如何化解?

胡天龍那冰冷銳利的意念在他腦中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此獠怨毒已入骨髓,執(zhí)念深重,強驅(qū)恐生變。其恨意源于當(dāng)年受創(chuàng)瀕死之苦,意在報復(fù)那切膚之痛。需尋一法,令其‘眼見’仇人受創(chuàng),或可暫泄其憤,再圖后計。”

眼見仇人受創(chuàng)?陳生腦中靈光一閃!他猛地轉(zhuǎn)頭,目光銳利地看向早已嚇癱在地的劉大壯,又掃了一眼西屋門簾后那抖成一團的身影。一個鋌而走險的念頭瞬間成型!

“好!”陳生突然對著炕上的黃天仇(李桂蘭)大聲道,聲音斬釘截鐵,“冤有頭債有主!你當(dāng)年受的苦,是該討回來!”

此言一出,不僅劉家人驚呆了,連炕上的黃天仇都愣了一下,眼中兇戾的光芒閃爍不定,似乎沒料到陳生答應(yīng)得如此痛快。

陳生不給它反應(yīng)的時間,大步走到劉大壯面前,一把將他從地上拽起來!他湊到劉大壯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極快的語速低聲道:“想救你媳婦,就聽我的!等會兒我打你!不是真打!但你得喊!喊得越慘越好!就像……就像真被捅了一樣!除了喊痛,別的什么都別說!明白嗎?!”

劉大壯懵了,看著陳生近在咫尺、充滿決斷和一絲瘋狂的眼睛,巨大的恐懼和對妻子的擔(dān)憂在他腦中激烈交戰(zhàn)。最終,他死死咬住嘴唇,用力地點了點頭,眼中爆發(fā)出一種豁出去的決絕!

陳生松開他,猛地轉(zhuǎn)身,臉上瞬間布滿了“憤怒”,對著炕上的黃天仇吼道:“父債子償!天經(jīng)地義!劉老漢老邁,經(jīng)不起你折騰!就讓他兒子替他受這一劫!”

說完,不等任何人反應(yīng),陳生一個箭步?jīng)_到劉大壯面前,掄起拳頭,照著他肩膀就狠狠“砸”了下去!拳頭看似兇猛,落點卻避開了要害,用的是巧勁。

“啊——!”劉大壯配合得極其到位,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如同殺豬般的慘嚎!身體猛地向后踉蹌幾步,臉上瞬間憋得通紅,青筋暴起,五官扭曲在一起,仿佛真的被鐵器貫穿了身體!“痛死我啦——!我的腸子!腸子出來啦——!”

陳生“怒目圓睜”,如同兇神附體,緊跟著又是一腳踹在劉大壯大腿外側(cè)(同樣避開了骨頭):“讓你爹造孽!讓你家害人!”

“嗷嗚——!”劉大壯應(yīng)聲倒地,抱著“受傷”的大腿,在地上瘋狂地翻滾、哀嚎,聲音凄厲得讓人頭皮發(fā)麻,“別打啦!別打啦!饒命啊!痛死我啦!要死啦——!”

他演得極其逼真,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身體因為“劇痛”而劇烈地痙攣、抽搐,翻滾時故意撞翻了旁邊的矮凳,發(fā)出“哐當(dāng)”的巨響,更添幾分慘烈。西屋門簾后,劉老漢和他老伴發(fā)出壓抑的、驚恐到極致的哭聲。

陳生“毫不留情”,拳腳如同雨點般落下(全都落在肉厚或看似要害實則安全的地方),口中怒罵不止。一時間,小小的東屋里充滿了劉大壯那撕心裂肺的慘嚎和陳生“憤怒”的斥罵,場面混亂不堪,如同修羅地獄。

炕上,被黃天仇占據(jù)的李桂蘭,起初是愕然,隨即那雙充滿怨毒的獸瞳里,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狂喜的光芒!她(它)死死盯著在地上痛苦翻滾哀嚎的劉大壯,身體興奮地微微顫抖,咧開的嘴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野獸看到獵物垂死掙扎般的快意低吼!那積壓了五十年的怨毒和恨意,仿佛在這“仇人”后代的凄慘哀嚎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陳生一邊“打”,一邊用眼角余光死死盯著黃天仇的反應(yīng)。看到它眼中那近乎癲狂的快意,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猛地停手,對著地上“奄奄一息”的劉大壯又“狠狠”踹了一腳(腳尖只輕輕點了一下),然后轉(zhuǎn)向炕上的黃天仇,喘著粗氣,仿佛也打累了,厲聲喝問:

“老黃仙!仇報了!氣消了嗎?!”

黃天仇(李桂蘭)死死盯著地上蜷縮成一團、只剩下微弱呻吟的劉大壯,又看看陳生,眼中那狂熱的兇戾和快意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大仇得報后的、近乎空虛的滿足。它咧開嘴,發(fā)出一種古怪的、帶著殘忍笑意的聲音:

“消了……咯咯咯……消了!打得好!打得解氣!再打……再打就真打死啦!算啦算啦!老子氣順了!”

陳生心中一塊巨石落地,但面上依舊冷厲如冰:“好!既然氣消了!那就說話算話!以后不許再纏著李桂蘭!更不許再找劉家任何人的麻煩!否則——”

他猛地踏前一步,身上那股屬于胡天龍的凜冽鋒芒再次爆發(fā),聲音如同九天寒冰,帶著震懾神魂的力量:“天雷殛頂!道行盡毀!永世不得超生!你——發(fā)——誓!”

最后一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黃天仇的心神上。它占據(jù)的李桂蘭身體猛地一顫,眼中閃過一絲本能的恐懼。在胡天龍那無上威嚴(yán)的壓迫下,它不敢再有絲毫違逆,尖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甘的顫抖,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起:

“我……黃天仇……對天……發(fā)誓……從今往后……不再糾纏李桂蘭……不再找劉家麻煩……若違此誓……天打雷劈……道行盡毀……永不超生……永不超生……”

誓言出口的瞬間,一股無形的約束之力仿佛降臨。李桂蘭身體猛地一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摔在炕上,雙目緊閉,氣息微弱,但那股盤踞在她身上、冰火交織的暴戾怨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了。屋子里那令人窒息的腥臊味也淡了許多。

陳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雙腿也有些發(fā)軟。他示意嚇傻了的劉大壯老娘趕緊去看看李桂蘭。

接下來的流程,快了許多,也順利了許多。二神再次敲響了請神的鼓點。這一次,隨著鼓聲和唱腔,李桂蘭的身體雖然依舊虛弱地躺在炕上,但她的嘴唇開始微微翕動,報出一個個清晰的名字:

胡家教主胡天花。

黃家教主黃天戰(zhàn)。

常家教主常天龍。

蟒家教主蟒金花。

清風(fēng)教主(鬼仙)劉有福(劉家過世的某位長輩)……

每一個名字報出,陳生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胡天龍那銳利如刀的意念在其身上掃過,確認(rèn)其真?zhèn)魏蜌庀ⅰK遥贌o異狀。

報完名號,便是傳道。二神再次唱起請神調(diào),這次請的是李桂蘭家的掌堂教主胡天花,以及陳生家的胡天龍。

李桂蘭的身體再次微微坐起,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威嚴(yán)而慈和的光暈,一個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女聲響起,宣告堂口已立,營盤已穩(wěn)。

緊接著,胡天龍那冰冷、威嚴(yán)、如同天道綸音的意念再次降臨陳生!陳生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挺直,眼神變得深邃浩瀚,仿佛容納了無盡星空。一個宏大、肅穆、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如同黃鐘大呂,從陳生口中發(fā)出,響徹在寂靜的堂屋,每一個字都如同刻印在虛空之中:

“堂口既立,規(guī)矩當(dāng)明!”

“初一十五,不受香火,心誠則靈,香火勿斷!”

“饞心之事不可做!貪念一起,仙緣立斷!”

“淫邪之念不可生!敗壞門風(fēng),天理難容!”

“害人之心不可有!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

“治病救人,先辨陰陽!醫(yī)院可醫(yī)之病,莫要延誤!外邪纏身之苦,方可伸手!切記!切記!”

……

一條條規(guī)矩,清晰明了,帶著冰冷的約束力,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也仿佛烙印在李桂蘭昏睡的意識深處。

傳道完畢,二神敲響最后的送神鼓點。胡天龍的氣息如潮水般退去。陳生身體一晃,強烈的虛脫感瞬間將他淹沒。

天快亮?xí)r,陳生和二神離開了劉家。劉大壯追出來,將一個用舊報紙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包塞到陳生手里,又拿出一個薄一些的塞給了二神。他的手還在抖,聲音帶著哭腔:“陳師傅……二神師傅……大恩大德……這點……一點心意……”

二神掂量了一下自己那份,沒說話,揣進懷里,提著鼓,佝僂著背,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陳生捏著手里那厚厚一沓、還帶著劉大壯手心汗?jié)n的鈔票。一捆。一千塊。嶄新的票子邊緣割著手指,沉甸甸的。這是他“出馬”以來,拿到的最大一筆錢。足夠給奶奶抓半年的藥,夠家里小半年的嚼用。

他回頭望了一眼劉家那兩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依舊透著破敗和陰霾的土坯房。炕上李桂蘭那形銷骨立的身影,劉大壯絕望而卑微的眼神,黃天仇那刻骨怨毒的咆哮,還有胡天龍最后那冰冷如天道的傳道之聲……在他腦中交織翻滾。

仙家要香火,凡人求平安。

這錢,是救命的酬勞,也是沾了因果的燙手山芋。

他攥緊了那沓鈔票,新票子鋒利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遠處,廢棄老磨坊巨大的、沉默的輪廓在灰白的晨曦中投下長長的陰影,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磨坊黑洞洞的窗口深處,似乎有兩點綠豆大小的、幽幽的綠光,一閃而逝。

陳生猛地收回目光,將錢揣進懷里最深的衣兜,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回家的土路。身后的黑暗里,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無聲地注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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