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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冤魂戲子

自從那晚立堂口,五個嶄新的香爐碗在供桌上穩(wěn)穩(wěn)立住,陳生的世界就徹底變了。那股日夜焚燒他五臟六腑的燥熱和劇痛消失了,像從未存在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通透”——仿佛蒙塵多年的窗戶被猛地擦亮。他能清晰感知到氣流微妙的走向,感知到墻壁深處木頭纖維緩慢的呻吟,甚至能模糊地“聽”到奶奶在隔壁翻身時,骨骼發(fā)出的輕微“咯吱”聲??諝饫锬切┛床灰姷?、細微的塵埃,在他眼中也似乎有了飄浮的軌跡。

堂單高懸,猩紅刺眼。上面用金粉寫就的名字,不再僅僅是冰冷的符號。胡天德、胡霸天、黃天霸、趙華……每一個名字都像一團凝聚的光暈,帶著各自獨特的氣息:胡天德的威嚴厚重如磐石,胡霸天的銳利似出鞘寒鋒,黃天霸的躁動帶著煙火氣,趙華姥姥則是一片溫和卻揮之不去的哀傷霧氣。這些光暈并非時刻顯現(xiàn),只是在他凝神望向堂單時,才會在意識深處幽幽亮起。

只是這“通透”來得太過突然,如同驟然打開的水閘,洶涌的信息流時常讓他頭暈?zāi)垦!W诳簧?,有時會毫無征兆地感到一陣心悸,仿佛被無形的目光掃過;夜里偶爾驚醒,黑暗中似乎有模糊的低語在墻角縈繞,凝神去聽,卻又只剩一片死寂。他像剛剛獲得視力的盲人,被過于明亮的光線刺得無所適從。

這天午后,陽光懶洋洋地灑進堂屋。陳生正笨拙地學著奶奶的樣子,往中間那個最大的香爐碗里插三炷新香。香煙裊裊升起,筆直一線。奶奶坐在炕沿擇菜,渾濁的眼睛時不時瞟他一眼,帶著小心翼翼的欣慰和一絲藏不住的擔憂。

院門被猛地推開,撞在土墻上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打破了午后的寧靜。

一個男人幾乎是跌撞著沖進來的。他約莫四十上下,身材壯實,此刻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背深深地佝僂著。頭發(fā)亂得像雞窩,眼窩深陷,里面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像是被人狠狠揍過兩拳。他穿著一件沾滿泥點的舊工裝,雙手神經(jīng)質(zhì)地絞在一起,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縫里全是黑泥。

“陳……陳師傅!救命啊!求你救救我媳婦!”男人撲到門檻邊,聲音嘶啞干裂,帶著哭腔和極致的恐懼,膝蓋一軟就要往下跪。

奶奶嚇了一跳,手里的菜掉在地上。陳生也心頭一凜,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那男人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混雜著濃重的汗味、塵土味,還有一種……極其陰冷的、如同陳年墓穴里滲出的濕氣。

“起來說話!快起來!”奶奶趕緊上前想扶他。

男人卻固執(zhí)地跪在門檻外,雙手拍打著地面,涕淚橫流:“起不來了……真的……我媳婦她……她快不行了!求陳師傅發(fā)發(fā)慈悲,救救她吧!”他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讓他幾乎無法組織完整的句子,“我叫王鐵柱……西頭礦上開大車的……我媳婦叫李秀芬……她……她撞邪了?。∫粋€月了!整整一個月沒合眼?。 ?

“一個月不睡覺?”陳生眉頭緊鎖,這已經(jīng)超出了常理。

“是??!白天還好點,就是蔫蔫的,沒精神,跟掉了魂兒似的。可一到晚上,尤其是過了十二點!”王鐵柱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驚悚,“跟換了個人似的!眼珠子瞪得溜圓,放著那種……那種嚇死人的亮光!臉上掛著笑,那笑……那笑不是人笑??!是皮笑肉不笑,瘆得慌!然后她就下炕,就在那屋里……”他猛地指向自己家的方向,手臂劇烈地顫抖著,“跳舞!扭來扭去,轉(zhuǎn)著圈跳!腳尖點著地,輕飄飄的,像……像沒有骨頭!還一邊跳一邊笑!那笑聲……咯咯咯的……又尖又細,刮得人耳朵疼,心都揪成一團!”

王鐵柱的描述讓陳生后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能想象那午夜時分,一個本該沉睡的女人在黑暗中詭異起舞、發(fā)出非人笑聲的場景。

“找……找過別人看嗎?”陳生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干。

“找了??!能找的都找了!”王鐵柱捶胸頓足,“鎮(zhèn)上的趙半仙,跳了一通說是有小鬼纏身,燒了紙,撒了米,屁用沒有!后屯的李大神,唱得嗓子都啞了,說是沖撞了黃仙,又殺雞又擺供,結(jié)果……結(jié)果那天晚上鬧得更兇了!差點把房頂掀了!錢花了不少,人越看越糟……昨兒夜里,她……她跳著跳著,突然拿起剪子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戳!要不是我撲得快……”他猛地扯開衣領(lǐng),脖子上赫然一道新鮮的血痕!

一股寒意順著陳生的脊椎竄上頭頂。他看著王鐵柱絕望通紅的眼睛,那里面映出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這是他堂口立穩(wěn)后,第一個主動找上門來的香客。他不能退。

“你先起來。”陳生的聲音沉穩(wěn)了一些,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源自堂口的底氣,“我試試。”

王鐵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胡亂抹著臉上的涕淚:“謝謝!謝謝陳師傅!您大慈大悲!”

陳生走到供桌前,重新點燃三炷香。香頭明滅,青煙筆直。他閉上眼,努力集中精神,試圖去感知王鐵柱所說的“邪祟”氣息,或者呼喚堂上仙家的指引。意識沉入那片奇異的空間,堂單上的名字光暈微微閃爍,他能感受到胡天德那磐石般的存在,感受到胡霸天銳利的戰(zhàn)意,感受到黃天霸的躁動……但關(guān)于李秀芬,關(guān)于那午夜跳舞的女鬼,卻是一片混沌的迷霧。他努力撥開迷霧,試圖看清,卻徒勞無功。仿佛有一層厚厚的、冰冷的屏障隔斷了他的探知。

片刻后,香燃去小半。陳生睜開眼,眉頭擰得更緊,對著滿懷期待的王鐵柱緩緩搖頭:“現(xiàn)在看不透。你明天這個時候再來。我今晚……給你好好查查?!?

王鐵柱眼中的光瞬間黯淡下去,但絕望中又生出一絲微弱的希望,他連連點頭:“好!好!我明天來!明天一早就來!求陳師傅一定費心!”說完,又千恩萬謝,才佝僂著背,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夜幕低垂,萬籟俱寂。奶奶憂心忡忡地睡下了。供桌上,五只香爐碗在燭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陳生盤腿坐在堂單前的蒲團上,三炷清香在中間最大的香爐碗里靜靜燃燒,煙氣筆直上升,在昏暗中拉出一條纖細的灰線。他閉上眼,心神沉入那片與堂上仙家溝通的奇異空間。意識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蕩開一圈圈無形的漣漪。堂單上那些金色的名字,如同遙遠星空中被點亮的星辰,在意識深處閃爍著各自獨特的光芒:胡天德的沉穩(wěn)如大地,胡霸天的銳利似寒星,黃天霸的跳脫像火星……他嘗試著將王鐵柱的恐懼、李秀芬的詭異,化作一道意念的訊息,投向那片星辰。

起初是沉寂。只有香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在耳邊放大。

突然,一道帶著明顯不耐煩和急切的意念,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燙進了陳生的腦海!那意念尖銳、躁動,帶著一股子不管不顧的蠻橫勁兒:

“查查查!坐在家里能查出個鳥毛灰來?!那點子鬼氣兒隔著八丈遠都聞著了,又腥又騷,還夾著一股子唱戲的脂粉味兒!老窩肯定就在那娘們兒蹦跶的地界!光在這兒聞味兒頂屁用?得去!現(xiàn)在就去!去她家炕頭上瞅瞅!看看到底是哪個墳圈子里的玩意兒敢這么折騰人!胡霸天我第一個饒不了它!”

這意念如同炸雷,震得陳生心神一蕩。是黃天霸!那股子沖天的暴躁和煙油子味兒,錯不了。

緊接著,另一道截然不同的意念切入進來。這意念清晰、冷靜,如同冰泉流過山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天霸莫急。陳生根基尚淺,貿(mào)然前去,恐有不妥。那邪祟怨氣深重,已盤踞一月有余,根基已成。需知己知彼。吾觀那王姓男子氣色,其宅陰煞凝聚,方位偏西南,似有舊怨未解。此非尋常小鬼作祟,恐是百年地縛之靈,因宅基觸動而顯化。陳生,此事非同小可,吾等須親臨其境,觀其形,察其怨,方可定奪。胡霸天何在?”

這聲音平和卻蘊含著強大的力量,瞬間壓下了黃天霸的躁動。是胡天樂!那位負責管理眾仙家、洞察先機的坐堂報馬。

胡天樂的話音剛落,一道更為沉凝、如同山岳般厚重的意念降臨了。這意念沒有多余的波動,只有一種純粹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感:

“在。吾已感應(yīng)。那宅中陰氣,如跗骨之蛆。陳生,吾護你周全。天樂所言甚是,須親至。子時陰盛,其形必顯。屆時,吾可一觀?!?

是護身報馬胡霸天!他的回應(yīng)簡短有力,帶著磐石般的可靠和斬妖除魔的堅定戰(zhàn)意。

胡天德那浩瀚如海、主掌一切的意念最后才緩緩彌漫開來,帶著最終決斷的威嚴:

“允。陳生,依胡霸天、胡天樂之言行事。明日子時,親往查看。堂口初立,此為首戰(zhàn),謹慎為上。吾坐鎮(zhèn)中樞,可保無虞?!?

仙家的意念如同無形的洪流在陳生腦海中交匯、碰撞、達成共識。他緩緩睜開眼,香爐碗中的香已燃去大半。屋外夜色如墨,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他心中有了底,也升起一股沉甸甸的責任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這不再是旁觀,而是要踏入那未知的黑暗漩渦之中。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王鐵柱就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像游魂一樣準時出現(xiàn)在陳生家院門口。他比昨天更加憔悴,嘴唇干裂起皮,眼睛里全是血絲,看人的眼神都有些發(fā)直。

“陳……陳師傅……”王鐵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破風箱在拉,“昨……昨晚又鬧了……拿頭撞墻……拉都拉不住啊……”他撩起袖子,胳膊上幾道新鮮的青紫抓痕觸目驚心。

陳生心頭一沉,昨晚仙家們的意念交流在腦中回響。他不再猶豫,沉聲道:“收拾一下,帶我去你家看看。現(xiàn)在就去?!?

“現(xiàn)在?”王鐵柱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爆發(fā)出狂喜,黯淡的眼睛里猛地燃起希望的火苗,“好!好!太好了!我這就帶您去!這就去!”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轉(zhuǎn)身就要跑。

“等等?!标惿凶∷?,轉(zhuǎn)身從供桌旁一個舊木箱里,拿出一個用紅布仔細包裹的狹長物件,貼身放好。那是奶奶按老孫太太的囑咐,給他準備的一柄桃木短劍,劍身用朱砂畫滿了細密的符文。又拿了幾張折疊好的黃裱紙符箓?cè)M衣兜。做完這些,他對奶奶點點頭:“奶,我去看看?!?

奶奶站在灶房門口,雙手在圍裙上使勁擦著,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擠出一句:“生兒……小心點?!?

王鐵柱的家在西頭靠近廢棄礦坑的地方,孤零零的三間磚瓦房,院墻低矮。一踏進院子,一股陰冷的氣息就撲面而來,明明是初夏的上午,陽光也算充足,但這院子里卻像是曬不到太陽,透著股滲人的涼意,連院墻根下的雜草都顯得蔫黃萎靡。

推開堂屋門,一股沉悶、混雜著劣質(zhì)煙草、汗味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陳年木頭霉爛的氣息涌了出來。屋子里光線昏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一個形容枯槁的女人蜷縮在東屋炕梢的角落里,身上裹著一床厚棉被,只露出亂糟糟的頭發(fā)和半張蠟黃的臉。她眼神空洞地望著墻壁,對有人進來毫無反應(yīng),像一具被抽干了靈魂的空殼。這就是李秀芬。

王鐵柱的娘,一個同樣愁苦的老太太,在西屋門口抹著眼淚,看到陳生進來,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眼神里滿是絕望后的麻木。

陳生站在堂屋中央,沒有立刻去看李秀芬。他閉上眼睛,努力放空心神,去感知胡霸天所說的“陰煞凝聚”。意識沉靜下來,周遭的聲音漸漸遠去。很快,一種極其細微的、如同冰針扎刺皮膚的陰冷感,從腳下的地面滲透上來,緩慢地侵蝕著他的腳踝,并且?guī)е环N粘稠的滯澀感,讓人行動都仿佛變得沉重。這陰冷的核心,似乎就指向東屋——李秀芬蜷縮的位置。

胡霸天那沉凝的意念適時地在他腦中響起,帶著一種金屬般的鏗鏘:“怨氣深重,盤踞于此,如樹生根。白日潛藏,難覓其蹤。子時陰門開,其形必顯。等?!?

陳生睜開眼,心中了然。他看向焦急的王鐵柱,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鐵柱大哥,情況有點麻煩。那東西……根子扎得深,白天藏得嚴實。得等到半夜,它鬧騰的時候,我才能看得真切。”

“半夜?”王鐵柱的臉瞬間垮了下來,絕望再次涌上,“那……那還得再等一天?我媳婦她……她撐得住嗎?”他看著炕上毫無生氣的妻子,聲音哽咽。

“不是明天,”陳生打斷他,目光掃過這間陰冷的屋子,“今晚我就在這兒守著。”

王鐵柱和他老娘都愣住了,隨即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感激。王鐵柱激動得手足無措:“這……這……陳師傅!您真是活菩薩!我……我給您收拾地方!您睡西屋!我跟我娘擠擠!”

陳生搖搖頭:“不用麻煩。給我在堂屋搭個鋪就行。另外,”他頓了頓,補充道,“天黑之后,無論聽到東屋有什么動靜,你們都不要出來看,更不要出聲。記住,千萬別出來?!彼恼Z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

王鐵柱和他娘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恐懼,但更多的是抓住救命稻草的希冀,忙不迭地點頭:“記下了!記下了!我們一定不出來!一定不出聲!”

時間在沉悶和焦灼中緩慢爬行。王鐵柱和他娘躲在西屋,門關(guān)得緊緊的,里面一片死寂。陳生獨自坐在堂屋一條破舊的長板凳上,背對著東屋門。那柄用紅布包裹的桃木劍就放在手邊。他閉目養(yǎng)神,努力調(diào)整呼吸,讓自己處于一種外松內(nèi)緊的狀態(tài)。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胡霸天那沉凝厚重的意念,如同最堅實的鎧甲,無聲地籠罩著自己。堂單上其他仙家的氣息也若隱若現(xiàn),如同遙遠的星辰,提供著無形的支撐。

夜色,終于像濃稠的墨汁,徹底淹沒了這個小院。沒有月亮,只有幾點微弱的星光在厚重的云層縫隙里掙扎。風聲在窗外嗚咽,像女人壓抑的哭泣。屋子里徹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陳生自己的心跳聲,在耳中如同擂鼓。

等待是煎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陳生豎起耳朵,捕捉著東屋任何一絲細微的聲響。起初是死寂,死寂得讓人心頭發(fā)慌。接著,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如同嘆息般的呼吸聲,若有若無地飄出來。然后,又歸于沉寂。

就在陳生緊繃的神經(jīng)因為這長久的死寂而稍稍松懈,眼皮也開始變得沉重時——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一陣極其突兀、尖利刺耳的女人笑聲,如同冰冷的玻璃碎片,猛地劃破了死寂的黑暗!那笑聲毫無預(yù)兆,充滿了癲狂的意味,在寂靜的午夜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陳生渾身一個激靈,睡意瞬間被驅(qū)散得無影無蹤!他猛地睜開眼,黑暗中,他的瞳孔似乎也微微收縮。沒有絲毫猶豫,他一把抓起手邊的紅布包,像獵豹般悄無聲息地彈起身,幾步就沖到東屋門前,猛地一把推開了房門!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陰冷腥氣撲面而來!比白天感受到的強烈十倍、百倍!

昏黃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勉強勾勒出屋內(nèi)的輪廓。只見李秀芬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炕下!她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睡衣,赤著腳。她的頭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歪著,脖子像是被折斷后又強行接上。臉上掛著一種極其夸張、極其扭曲的笑容,嘴角咧開幾乎到了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齒,可那雙眼睛卻瞪得溜圓,里面空洞一片,沒有任何屬于活人的神采,只有兩點瘋狂跳躍的幽光!

她正踮著腳尖,雙臂以一種極其柔軟、卻又極其僵硬的姿態(tài)張開著,在狹窄的炕前那一小片空地上,無聲地旋轉(zhuǎn)!跳躍!動作輕盈得詭異,腳尖點地,如同沒有重量的紙人,旋轉(zhuǎn)時帶起的風,都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意。那刺耳的“咯咯”笑聲,正是從她咧開的嘴里不斷發(fā)出,在陰冷的房間里回蕩,如同地獄的喪鐘!

“胡霸天!”陳生在心中厲喝一聲。

一股灼熱的力量瞬間從他小腹丹田處洶涌升起,如同燃燒的巖漿,瞬間流遍四肢百骸!驅(qū)散了侵入骨髓的陰寒!同時,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閃電般探出,帶著胡霸天賦予的力量和速度,精準無比地一把扣住了李秀芬(或者說,控制著她的那個東西)的左手手腕!

觸手冰涼!那不是活人的體溫,而是如同深井寒冰!陳生強忍著那股刺骨的陰冷,三根手指如同鐵鉗,死死搭在了她的脈門之上!

就在指尖觸碰到冰冷皮膚的剎那,一股極其混亂、充滿怨毒、冰冷刺骨的意念洪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順著他的手指沖入腦海!

無數(shù)破碎、扭曲的畫面瞬間炸開:

——刺耳的鑼鼓點,喧鬧的叫好聲,模糊晃動的戲臺,濃艷得刺眼的油彩涂抹在臉上……

——一雙油膩肥胖的手,帶著令人作嘔的酒氣和獰笑,粗暴地伸過來,撕裂了戲服的衣襟……

——冰冷的湖水,帶著腥味的淤泥猛地灌進口鼻,絕望的掙扎,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

——無邊的孤寂和寒冷,在冰冷的淤泥深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轟隆隆的巨響!刺眼的燈光!巨大的、帶著鐵齒的怪物(挖掘機)撕裂了黑暗,粗暴地掀開了她的“屋頂”,刺目的陽光灼燒著早已腐朽的枯骨……

——無法遏制的滔天怨毒!憑什么?!憑什么她要在冰冷的黑暗里腐爛,而這些人卻能在她的“屋頂”上歡聲笑語?!她要報復!她要這個住在她“墳”上的女人,也嘗嘗那窒息冰冷的絕望!她要她死!

“呃!”陳生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這股怨念的沖擊力太強了!若非有胡霸天的力量護持心神,他感覺自己瞬間就會被這股怨毒撕碎!

“何方冤魂?報上名來!為何在此作祟,折磨無辜?!”陳生強忍著腦海中的翻江倒海和指尖傳來的刺骨冰寒,厲聲喝問。他的聲音在胡霸天力量的加持下,如同洪鐘大呂,帶著一股震懾邪祟的煌煌正氣,在陰冷的房間里轟然炸響!

那瘋狂旋轉(zhuǎn)、尖笑的身體猛地一僵!李秀芬臉上那扭曲癲狂的笑容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怨毒和憤怒!那雙空洞的眸子猛地轉(zhuǎn)向陳生,兩點幽光如同鬼火般熊熊燃燒!一個尖利、凄厲、帶著濃重水汽和淤泥腐朽味道的女聲,不再是李秀芬的嗓音,而是如同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猛地從她喉嚨里迸發(fā)出來:

“無——辜?!咯咯咯……好一個無辜!”那聲音充滿了刻骨的仇恨,“我才是無辜!我柳含煙!堂堂正正一個唱戲的!被那喪盡天良的惡霸糟蹋了身子,又被他那惡毒的婆娘推進了后園的荷花池!活活淹死在那又冷又臭的淤泥里!沒人替我伸冤!沒人替我收尸!我的骨頭就在這下面!就在這屋子底下爛了一百多年!”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帶著無盡的悲憤,李秀芬的身體也隨之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熬到魂兒能動了……想上來透口氣……看看這世道變了沒有……結(jié)果呢?!結(jié)果他們!”她猛地指向房子,“他們在我頭頂上蓋了這破房子!壓著我!鎮(zhèn)著我!那挖地基的鐵爪子(挖掘機)把我骨頭都挖碎了!還把我的‘家’踩在腳底下!他們在這里吃飯睡覺!說說笑笑!憑什么?!憑什么我要在爛泥里發(fā)臭!他們卻能踩在我頭上享福?!我恨!我恨啊——!”

凄厲的尖嘯幾乎要刺穿耳膜,濃烈的怨氣如同實質(zhì)的黑霧,從李秀芬身上彌漫開來,屋內(nèi)的溫度驟降,連空氣都仿佛要凍結(jié)!

“我要她死!”柳含煙的鬼魂發(fā)出最怨毒的詛咒,李秀芬的雙手猛地抬起,十指彎曲成爪,帶著森然的寒氣,狠狠抓向自己的脖頸!“我要她下來陪我!在這爛泥里陪我!咯咯咯……”

“放肆!”陳生一聲怒喝,在胡霸天力量的催動下,聲如雷霆!他扣住李秀芬脈門的手猛地發(fā)力,一股灼熱剛猛的氣息順著他的指尖狠狠沖入對方體內(nèi)!同時,他的左手閃電般探出,拇指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精準地掐在了李秀芬左手中指的指根處——那是人身陽氣匯聚的“鬼脈”之一!

“呃啊——!”柳含煙的鬼魂發(fā)出一聲凄厲至極的慘嚎!李秀芬的身體像是被高壓電流擊中,猛地繃直,劇烈地抽搐起來!她抓向自己脖子的手被硬生生定在半空,無法寸進!臉上那怨毒的表情瞬間被巨大的痛苦取代,眼中幽光瘋狂閃爍、明滅不定!

“滾出來!”陳生厲聲喝道,指上加力,灼熱的氣息如同利劍,狠狠刺向那盤踞的陰魂!

“你……你休想!”柳含煙的聲音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痛苦和瘋狂的不甘,“我……我走……我走……等你走了……我……我還要回來!我要她……生不如死!我要……她全家……不得安寧!咯咯咯……”她發(fā)出怨毒的獰笑,那笑聲如同跗骨之蛆,鉆進人的骨髓里。

“冥頑不靈!”胡霸天那沉凝如山的意念在陳生腦海中陡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出鞘的神劍,充滿了斬滅一切的殺伐之氣!“區(qū)區(qū)百年怨鬼,也敢猖狂!陳生,借你之手,斬此邪祟!”

一股前所未有的、浩瀚磅礴的力量瞬間接管了陳生的身體!他的眼神變得銳利如鷹隼,冰冷如寒潭。右手依舊死死扣住李秀芬的脈門,灼熱的氣息源源不斷灌入,壓制著柳含煙的鬼魂。左手掐住對方中指“鬼脈”的拇指卻猛地松開!

就在柳含煙的鬼魂以為對方力竭,正待反撲的剎那——

陳生(胡霸天)空出的左手并指如劍,快如閃電!指尖之上,一點凝聚到極致、如同微型太陽般的金色光芒驟然亮起!帶著煌煌正氣和無堅不摧的鋒銳,猛地朝著李秀芬眉心印堂穴疾點而去!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金光速現(xiàn),覆護真人!破!”

一聲蘊含無上威嚴的古老咒言,如同九天驚雷,從陳生口中迸發(fā)而出!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實質(zhì)般的震蕩力量!

那點金光在觸及李秀芬眉心的瞬間,如同燒紅的鐵塊投入冰水,爆發(fā)出刺目的光芒和“嗤嗤”的灼燒聲!一股肉眼可見的、帶著濃濃腥臭味的黑氣,如同被點燃的油污,猛地從李秀芬的七竅之中狂涌而出!

“啊——!!!”

柳含煙的鬼魂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慘嚎!那聲音不再是人的尖叫,而是混合了無數(shù)怨毒、痛苦、絕望的厲嘯!李秀芬的身體像是斷了線的木偶,劇烈地痙攣著,然后軟軟地向后倒去。

那團被金光灼燒得千瘡百孔、不斷扭曲翻滾的濃重黑氣,勉強凝聚成一個穿著破爛戲服、水袖低垂、長發(fā)覆面的女人虛影。她怨毒地“瞪”了陳生(胡霸天)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都凍結(jié)。隨即,虛影猛地一散,化作一股陰風,帶著凄厲的尖嘯,朝著地下——她尸骨所在的位置——瘋狂地鉆了下去!瞬間消失無蹤!

金光斂去。屋內(nèi)的陰冷氣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那股令人窒息的腥臭味也淡了許多。

李秀芬癱倒在冰冷的地上,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如紙,但呼吸卻漸漸平穩(wěn)下來,不再是之前那種令人心慌的微弱。

陳生身體一晃,那股磅礴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強烈的虛脫感瞬間席卷全身,眼前陣陣發(fā)黑,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靠著門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剛才那一瞬間的爆發(fā)和對抗,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精神和體力。

西屋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條縫,王鐵柱和他娘驚恐又充滿希冀的臉露了出來。

“陳……陳師傅?”王鐵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陳生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他定了定神,走到昏睡的李秀芬身邊,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脈搏,雖然微弱,但已經(jīng)平穩(wěn)。他看向驚魂未定的王鐵柱,聲音帶著疲憊,卻異常清晰:

“去,拿兩把結(jié)實的鐵鍬來。挖!”

王鐵柱和他娘愣住了:“挖?挖……挖哪?”

陳生走到東屋中央,仔細感受著腳下殘留的那一絲陰氣源頭。他抬腳,用力跺了跺靠近炕沿下方、一塊看起來并無異樣的水泥地面。

“就是這兒。往下挖。大概……一米半深?!彼恼Z氣不容置疑。

王鐵柱和他娘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駭和難以置信。但看著陳生疲憊卻堅定的眼神,以及地上昏睡過去、但明顯不再有那種死氣的李秀芬,王鐵柱一咬牙:“娘,拿鍬!”他像是要發(fā)泄這一個月的恐懼和憤怒,掄起鐵鍬,狠狠地向陳生跺過的那塊地面砸去!

“哐當!”水泥碎塊飛濺。王鐵柱他娘也顫抖著拿起另一把鐵鍬,跟著兒子一起挖了起來。

泥土被一鍬鍬挖開,濕潤的土腥氣混合著之前那股陰冷的腥臭彌漫開來。越往下挖,那股腥臭腐爛的氣味就越發(fā)濃烈刺鼻。

挖了約莫一米三、四深的時候。

“當啷!”

王鐵柱的鐵鍬尖碰到了一個硬物。他心頭一緊,小心翼翼地撥開周圍的浮土。昏黃的燈光下,泥土中赫然出現(xiàn)了一截灰白色的、斷裂的人類腿骨!緊接著,更多的骨頭碎片被挖了出來——碎裂的肋骨、扭曲的臂骨、破碎的盆骨……散亂地埋藏在潮濕的泥土里。骨頭呈現(xiàn)出一種被重物碾壓過的、不自然的碎裂狀態(tài)。在幾塊較大的碎骨旁邊,還散落著幾片早已朽爛發(fā)黑、沾滿泥污的綢緞碎片,隱約能看到褪色的刺繡花紋,依稀是舊時戲服的樣式。

王鐵柱和他娘“噗通”一聲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粗嗤林心切┥坏陌坠呛透嗟木I緞,他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恐懼和惡心感讓他們幾乎嘔吐出來。原來……原來這一個月來,每夜在他們炕前跳舞、獰笑的,就是埋在這地底下的……這東西!

陳生看著坑中散亂的骸骨,心中也是五味雜陳。他俯下身,對著那堆骸骨沉聲道:“柳含煙,你之所怨,我已明了。冤有頭,債有主。害你之人,早已化作塵土。這王家夫婦,不過是后來在此安家,無意間驚擾了你的安眠,并非你的仇人。你折磨無辜,有違天道。如今尸骨既現(xiàn),我讓他們?yōu)槟懔頁袂鍍糁匕苍?,供奉香火紙錢、四季衣衫,消你怨氣,解你孤寒。你……可愿就此罷手,安心離去,再不入此宅擾人安寧?”

坑底的泥土微微動了一下,一絲極其微弱、帶著不甘和凄涼的陰冷氣息盤旋了片刻,最終緩緩散去,如同一聲無聲的嘆息。

陳生直起身,對癱軟在地的王鐵柱道:“找一口薄棺,選一處向陽、遠離水源的清凈山坡,把這些骸骨收斂好,仔細安葬。再去買最好的黃裱紙錢,多多地燒。再買些上好的綢緞料子,剪成四季的衣裳樣式,一并燒給她。記住,態(tài)度要恭敬,心要誠?!?

王鐵柱和他娘如同得了圣旨,連連點頭,劫后余生的巨大慶幸和對陳生(以及他背后那些看不見的存在)的敬畏交織在一起。

“陳師傅……那……那我媳婦她?”王鐵柱看著依舊昏睡的李秀芬,忐忑地問。

“怨氣源頭已去,纏著她的東西也走了。讓她好好睡,別再驚擾。給她弄點清淡的米粥,慢慢調(diào)養(yǎng)。”陳生疲憊地擺擺手,“三天。如果這三天她睡得安穩(wěn),神智清醒了,不再有那些……怪事,那就是好了。到時候,你帶著她,買些新鮮水果,再帶條煙、兩瓶酒,到我堂口上,給老仙家們上個供,算是還愿回香。如果……”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如果還沒好,或者又有什么反復……那你就另請高明吧。這事,我也算盡力了。”

陳生拒絕了王鐵柱的苦苦挽留,趁著天邊泛起第一縷魚肚白,踏著沾滿露水的土路回到了家。奶奶一夜未眠,守在堂屋,見他平安歸來,布滿皺紋的臉上才松了那口一直提著的氣。

整整三天,陳生幾乎沒怎么合眼。白天強打精神幫奶奶做些活計,夜里卻躺在炕上,耳朵仿佛能穿透幾十米的距離,時刻捕捉著西頭王家方向的動靜。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讓他心頭一緊。柳含煙最后那怨毒的眼神和凄厲的詛咒,如同冰冷的蛇,纏繞在心頭。他反復回想胡霸天催動金光破邪的那驚天一擊,感受著體內(nèi)那尚未完全平息的、屬于仙家的力量余韻,心中既充滿敬畏,又隱隱有些不安。這力量,是福是禍?這堂口之路,又通向何方?

第三天下午,日頭西斜,將小院的土墻染成溫暖的橘紅色。陳生正蹲在院子里,心不在焉地給幾棵蔫巴巴的小蔥澆水。

院門外傳來一陣刻意放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腳步聲。陳生猛地抬起頭。

王鐵柱攙扶著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那女人正是李秀芬!雖然臉色依舊蒼白,身形消瘦,眼窩深陷,但那雙眼睛里,已經(jīng)不再是空洞和瘋狂,而是屬于活人的、雖然虛弱卻清明的光。她走路還有些虛浮,需要王鐵柱攙扶,但每一步都踏在實處,不再有那種詭異的輕飄感。

王鐵柱手里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竹籃子,上面蓋著一塊嶄新的紅布。他臉上是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悅和無法言喻的感激,對著陳生,聲音洪亮中帶著哽咽:“陳師傅!好了!全好了!秀芬她……她昨晚一覺睡到大天亮!今天早上還喝了一碗小米粥!神志清楚得很!認得人,也能說話了!”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李秀芬在王鐵柱的攙扶下,也努力地抬起頭,看向陳生。她的眼神里充滿了后怕、感激,還有一絲深深的敬畏。她嘴唇動了動,聲音雖然微弱沙啞,卻異常清晰:“謝……謝謝陳師傅……救命之恩……”說著,就要屈膝下拜。

陳生連忙上前一步虛扶?。骸笆共坏?!快進屋吧?!?

進了堂屋,王鐵柱小心翼翼地掀開竹籃上的紅布。里面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蘋果、橘子、鴨梨,個個新鮮飽滿,散發(fā)著清甜的果香。旁邊還放著一條沒開封的“大前門”香煙,和兩瓶貼著紅標簽的本地燒酒。

“一點心意,給老仙家們上供!謝謝老仙家救命!”王鐵柱恭敬地把籃子放在供桌旁,拉著李秀芬,對著那張高懸的猩紅堂單,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陳生看著他們虔誠的樣子,看著供桌上新添的、散發(fā)著誘人光澤的水果和煙酒,心中那塊懸了三天的大石終于落了地。他走到供桌前,點燃三炷清香,插進中間那個最大的香爐碗。青煙裊裊升起,筆直一線。

香煙繚繞中,堂單上那些金色的名字,似乎比往日更加清晰明亮了幾分。胡天德的名字沉穩(wěn)依舊,胡霸天的名字銳氣內(nèi)斂卻更顯厚重,黃天霸的名字似乎也安穩(wěn)了些許,透著一絲滿足的慵懶……

陳生看著那筆直上升的青煙,看著堂單上那些承載著力量與因果的名字,又看了看身邊王鐵柱夫婦臉上真摯的感激和劫后余生的慶幸,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在心底翻涌。

仙家要香火,凡人求平安。

這繚繞的香煙之下,是剛剛平息的百年怨氣,是王家夫婦失而復得的平凡日子,是他陳生無法再回頭的人生路。

他緩緩吐出一口長氣,那氣息融入了裊裊的青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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