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不多,很快便搬完。
程水生和阿強合力,將兩條小舢板牢牢拴在自家石階碼頭旁。
母親和陳嬸已經在屋里忙碌起來。
程母正用那口寶貝鐵鍋煮著飯,陳嬸則在一旁處理著程水生去買回的一條五花肉、雞肉和一些蔬菜。
這就是今日“入伙飯”的“硬菜”了。
雖然簡陋,但在這嶄新的起點上,意義非凡。
中午時分,小小的青磚房里擠得滿滿當當。
程家三口,陳老栓一家五口,八個人圍坐在屋中央那張買來的舊八仙桌旁。
桌上擺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米飯、一小碟蒸得咸香的咸魚、一小碗蝦醬、白灼五花肉、炒雞肉和兩盤青菜。
這對兩家人而言,還是第一次吃上這么好的。
之前哪怕有錢了,在棚屋區(qū)也不敢這么做飯。
一是沒條件,二是容易招禍。
但今日不一樣了。
“阿海哥,阿嫂,水生,恭喜新居入伙!大吉大利!”
陳老栓端起粗陶碗,里面是黃酒,也是程阿海去買的。
真心實意地道賀,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
他看著這雖然破舊卻實實在在矗立在岸上的青磚瓦房,再看看那扇通往后門碼頭的門,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羨慕和感慨。
“這地方……真好!有瓦遮頭,有地落腳,還能拴船!這才叫過日子啊!”
“是啊是啊!”陳嬸也連忙接口,看著屋里雖然簡陋但整齊的墻面地面,“比我們那船篷里強百倍了!水生真有本事!”
她說著,用力拍了一下旁邊悶頭扒粥的阿強,“阿強!看到了沒?好好跟著水生做事!學學人家!咱們家將來……將來……”
她話沒說完,眼圈卻有點紅了。
上岸,有個安穩(wěn)的窩,是他們這些疍戶心底最深的渴望。
阿強被母親一拍,抬起頭,沖著程水生咧嘴一笑,用力點頭:“嗯!水生,你放心,以后聽你招呼!”
程水生也笑了,舉起水碗:“陳叔,陳嬸,阿強,阿彩,阿明,多謝你們幫忙!阿強跟著我,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的!”
他語氣篤定,帶著一股領路人的擔當。
程阿海看著這熱鬧又充滿希望的場面,心里也暖和起來。
他放下碗,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無奈:
“老栓,這上了岸,成了良民,是好事……可這開銷,真是嚇人啊。”
他看著陳老栓,“這幾天我四處打聽,才知道這‘良民’的擔子,比在水上漂著時重多了!”
“哦?怎么說?”陳老栓放下碗,認真問道。
“首先是這丁銀!”程阿海掰著手指頭,“我們父子兩個成年男丁,每人每年就得繳幾錢銀子!這還只是人頭錢!”
“還有這漁課!”他繼續(xù)道,“船要稅,網(wǎng)要稅,最要緊的是,以后打了魚去賣,在魚欄、在碼頭,那些稅吏牙行,都要抽分!
十抽一那是少的,遇上心黑的,十抽二、十抽三都敢要!聽說去十三行那邊賣,規(guī)矩更多,稅更重!”
“算上那個我們也都熟悉的厘金!”
程阿海的聲音帶著無奈,“再加上這房租、這吃飯穿衣……老栓,這上了岸,樣樣都要錢,稅還這么重,這日子……怕是比在水上還難熬啊!”
雖說現(xiàn)在有些家底,但都得為兒子省著。
有錢的時候,得想想沒錢時的窘迫。
陳老栓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羨慕之色未減,卻多了一份凝重和深思。
他拿起碗,慢慢喝了一口,目光掃過程家這簡陋卻安穩(wěn)的新居,又看向窗外渾濁但充滿生機的涌水,最后落在程阿海寫滿憂慮的臉上。
“阿海哥,”陳老栓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有力,“你說的這些稅,是重!是真金白銀往外掏,肉疼!”
他頓了頓,看著程阿海:“可是阿海哥,你想想!疍戶不用交丁銀?那是因為我們連‘人’都算不上!
官府眼里,我們是‘賤民’,是‘水上猢猻’!除了漁課和厘金被層層盤剝,我們有什么?
上岸被人趕,孩子不能讀書,見了官差要低頭避讓,連死……連死了想埋塊墳地都難!”
陳老栓看向程水生:“你看看水生!有出息了,你們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是‘民’!是良民!
能堂堂正正走在岸上,能去禮房辦路引,能租這青磚房!將來、將來他要是真出息了,能去十三行做大生意,能買田置地,能送子孫讀書考功名!這些事,我們疍戶敢想嗎?”
他重重放下碗,一字一句地說:“良民的身份,不是那幾兩銀子能買到的!那是衙門蓋了紅印的文書給的‘人’的身份!這身份,我們疍戶盼了幾輩子!
稅重?水生有出息,不怕這點錢!水路走不通就找別的路!
阿海哥,這稅,是買這身份、買這前程、買子孫后代的根基要付的價!這價,值!”
陳老栓一番話,像重錘敲在程阿海心頭,也震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程水生默默地聽著,也沒想到,能自愛陳老栓的嘴里聽到這么有道理的話。
他的目光從父親擔憂的臉上移到陳叔那充滿渴望的臉上,最后落在自己面前那碗清澈見底的水上。
水波微漾,映出他年輕而堅定的臉龐。
稅重如山?前程無價!
“你說得對,”程阿海嘆道,“實在是這段時間的變化,讓我有些恍惚。”說著,他看著兒子,“我兒開竅了,祖宗保佑。”
被陳老栓這么一點,他也明白、清醒過來。
他們搏的,不是一時的溫飽,而是子孫的身份和前程!
他端起碗,將碗里的淡黃酒一飲而盡。
“爹,陳叔說得對。”
程水生聲音平靜,“稅重,我們就想辦法賺更多!路難,我們就闖出一條路來!
十三行就在對岸,洋鬼子也在那邊。那是省城最熱鬧的地方,也是最繁華的復方。
這碼頭就是我們的跳板!這‘良民’的身份,就是我們起家的根基!”
他看向阿強:“阿強,記得多找一些人準備著,等我探清楚十三行的行情,就差不多可以行動了。”
“好!水生!”阿強立刻應聲,眼中燃起斗志。
程阿海看著兒子,他長長吁了口氣,拿起筷子,夾了一大五花肉放到陳老栓碗里,又給自己夾了一筷子。
“吃飯!吃飽了,才有勁頭去掙那繳稅的銀子!”他悶聲說道,用力扒了一大口糙米飯。
簡陋的“入伙飯”在一種復雜而充滿力量的情緒中繼續(xù)。
午飯后,陳老栓他們也就回去了。
程水生則是跟著父母繼續(xù)完善家里的事情。
轉眼到了晚上,在飯后,程水生將黑刀綁在腿上,借口出去轉轉。搖著櫓,朝著爛泥方向去。
轉籍之事已經結束,眼下,還有一件積壓心頭已久的舊債,必須了結。
梁老四!
這個名字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程水生心底。
當初他險些被這個兵痞當眾用刀砍死!
那份刻骨的瀕死恐懼,是最深的夢魘。
這仇,必須報!
梁老四的住處、行蹤,程水生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這廝嗜賭好色,每晚都會去了爛泥渡一家不上不下的青樓尋歡作樂。
月黑風高,正是殺人之夜。
一個時辰后,高速航行的小舢板,像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潛行到一青樓后巷通往涌邊的一條僻靜小路旁,隱身在幾叢茂密的芭蕉葉后。
這里是梁老四每次從青樓出來,喚船回窩棚的必經之路。
夜?jié)u深,青樓的喧囂也漸漸沉寂。
終于,后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腳步虛浮、滿身酒氣和劣質脂粉味的身影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嘴里還哼著下流小調!
正是梁老四!
“張小子!!死哪去了?送老子過河!”
梁老四醉醺醺地朝著黑暗的涌道方向吆喝。
很快,一條烏篷船從陰影里搖了出來,是梁老四的小弟。
梁老四罵罵咧咧地上了船。
時機到了!
程水生像一條最敏捷的江魚,無聲無息地滑入水中,甚至沒有濺起多少水花。
冰冷渾濁的江水包裹著他。
七海之心賦予的能力,讓他能在海里,宛如白晝般視物。
水流不再是阻力,而是助力。
他潛游的速度快得驚人,如同水下暗影,悄無聲息地追上了那艘慢悠悠的烏篷船。
他潛到船底,雙手猛地抓住船幫兩側,全身力量爆發(fā),配合著水流的涌動,來回狠狠搖晃幾下!
“哎喲!我操……!”
梁老四的醉罵和驚呼戛然而止,伴隨著倆個人的驚叫,兩人直接被晃下了船!
“該死的!……”兩人頓時在水里撲騰。
梁老四就要罵小弟,但一只冰冷如鐵鉗般的手,悄無聲息地從他背后水下伸出,精準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同時,另一只手臂如同毒蛇般纏上他的脖頸,將他死死拖向更深、更黑暗的水底!
梁老四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拼命掙扎!
他的力氣很大,接連幾個后肘撞擊在程水生胸口上,險些讓程水生岔氣了。
只不過,程水生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繼續(xù)往下壓!
這家伙早就被酒色掏空,作威作福不過是依靠這身皮,欺軟怕硬罷了!
梁老四想喊,卻只有氣泡從口鼻溢出。
他想反抗,但難以呼吸的感覺,讓他毫無反擊的心思。
上面,小弟已經爬上了烏篷船,但卻發(fā)現(xiàn)老大不見了。
“噗嗤!”
冰冷、鋒利的黑刀被程水生拔出,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抹了梁老四的脖子!
當初他的脖子險些被砍下來,今日也就一報還一報!
劇痛讓梁老四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劇烈地抽搐起來,鮮血瞬間在江水中暈開一團濃重的墨色。
程水生一擊得手,毫不停留。
他松開手,如同最老練的獵手處理獵物,身體在水中靈活地一扭,雙腳在梁老四還在抽搐的身體上猛地一蹬,借力像離弦之箭般射向涌道另一側的黑暗陰影。
整個襲殺過程,從搖船到致命一刀再到遠遁,整個過程不過二三十個呼吸之間!
涌面上只剩下驚魂未定的小弟,以及梁老四那具迅速被水流帶向下游、緩緩下沉的尸體。
程水生從下游一處遠離事發(fā)點的蘆葦叢中悄然冒頭,抹去臉上的水珠,眼神冰冷如鐵,沒有一絲波瀾。他確認了一下方向,迅速游向岸邊,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沒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有一種沉重而冰冷的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