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轉眼來到約定的時間。
正午剛過,日頭毒辣,咸腥的海風裹著熱浪撲面而來。
程水生搖著櫓,來到了漱玉軒氣派的后巷。
他今日正午就從沙螺灣回來,這次并沒有多尋找。
簍子里只裝了八個差不多大小的三頭鮑,品相還算不錯。
后巷廚房的側門開著,熱氣蒸騰,伙計們忙碌地進出。
程水生熟門熟路地找到正在陰涼處的周管事。
“周管事。”程水生拱手喚了一聲,卸下竹簍。
周管事抬眼看了看他,又瞥了眼簍子里個頭勻稱、殼色深褐的三頭鮑。
但這數量,他有些疑惑:“今天貨不多啊。”
程水生露出無奈的神色:“今日那邊風浪大,船和人都難靠近,故而撈不到多少貨。”
“嗯。”周管事淡淡地應了一句,檢查后,道:“個頭差不多,老規矩,120文一個。去結賬就行。”
“謝周管事。”程水生麻利地將鮑魚倒進伙計遞來的木盆里,看著伙計清點數量。
等伙計把錢遞過來,他卻沒有立刻收下,而是壓低聲音問道:“周管事,上次托您打聽的那事兒,不知道有沒有點眉目了?”
程水生問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其實沒抱太大希望,畢竟這事關重大,周管事雖有些門路,但也未必肯為個疍民費心費力。
周管事聞言,并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條斯理地合上賬本。
一雙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了程水生一番,像是在重新評估他的價值。
片刻后,他忽然伸手進自己寬大的袖袋里摸索了一下,竟掏出了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略顯粗糙的紙。
“喏,”周管事將那張紙遞到程水生面前,聲音壓得更低,“算你小子運氣好,也是趕上了。我跟東家可是替你費了些周折,尋了個門路,弄到了這個。”
程水生一愣,雙手接過那張紙。
紙張微微發黃,邊緣有些磨損,上面用端正卻略顯潦草的毛筆字寫著幾行字。
大意是證明程水生一家原籍某處,因早年變故流落水上,現查明情況,準予在當地登記入籍的意思。
下面蓋著一個模糊不清的私章,但格式和措辭卻帶著幾分“衙門文書”的味道。
竟然是一份“準予登記”的文書!
雖然不是正式的官憑,但有了它,就意味著他們一家有了一個“說得過去的來歷”,有了去官府辦理正式戶籍登記的敲門磚!
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東西!
巨大的狂喜沖擊,他只覺得一股熱血涌上頭頂。
他的聲音都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周、周管事!這……謝管事!謝管事!”
他連連鞠躬。
周管事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擺擺手,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哎,先別急著謝。小兄弟,這文書,可來之不易。我周某人也是擔了干系的。”
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起來:“眼下,就有一樁事情,非你不可。若是你能做到,這文書,也算是不負老夫的辛苦。”
程水生心頭猛地一跳,那股狂喜瞬間被澆了一盆冷水,理智重新回來。果然有些事情沒那么容易的。有些錢,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他看向周管事,情緒穩下來,拱手問:“周管事,您說,只要我能做到的。”
周管事湊近一步,聲音壓得幾乎只剩氣聲:
“半個月后,東家要招待一位極重要的貴人,是給府上老太爺辦壽宴的。壽宴上,缺一道壓軸菜。
但貴人老爺喜歡吃石斑。所以,要一條活的、三十斤以上的大石斑魚!必須是龍躉!要生猛,要氣派!”
程水生倒吸一口涼氣。
三十斤以上的活龍躉!
這可不是普通的石斑魚。
根據“程陽記憶”,這種巨物在近海極其罕見,通常只棲息在深海的礁盤或沉船附近,性情兇猛,力大無窮,捕捉難度極大,更別說要活捉了。
而且時間如此緊迫!
“這…這…”程水生感覺頭皮發麻。
他知道這任務的分量,也知道這“報答”意味著什么。
那文書此刻攥在手里,竟有些燙手了。
周管事看著他頓時沉默,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
“小兄弟,我知道這事難。可正是難,才顯得出你的本事,也才顯得出我這份文書有多重,對不對?
東家說了,只要能弄來,三十斤給你五十鷹洋。超過一斤加一鷹洋,虧不了你!
而且,想想你的家人,想想這文書……成了,你家的路,可就寬了。”
他把“文書”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程水生感覺周管事的手掌像一塊烙鐵壓在肩上,那文書也仿佛變成了催命符。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飛快地閃過沙螺灣附近的海域圖,回憶著聽老漁民說過的可能有龍躉出沒的險峻礁區……
風險巨大,九死一生,但這是他們一家擺脫疍民身份、真正上岸扎根的希望!
但這種事情,他也沒法保證,因此問道:
“周管事,我只能說,我會全力尋找。但您也清楚,近海應該不可能有。且我的船,也沒法走遠。要活著帶回來,我的舢板更不可能。”
“哈哈。這又有何難?”周管事拍了拍程水生的肩膀,“漱玉軒有一艘拖風船,雖然不大,但也足夠了。借你就是,拿上我給你的珍客牌說明即可。”
程水生要的就是這點,說道:“好。那就多謝周管事了。但丑話我也說在前頭。
我只能說,我會全力去找,但能否找到,我無法保證。能否弄到三十斤的,我也無法保證,只能全力去找。
我總不至于為了轉籍,在海里搭上我的命。那就得不償失了。”
周管事沒曾想程水生居然會說出這般的話來。
不由對這小子高看一眼。這小子,真不是一般唯唯諾諾的疍民。
但也說明這小子不是任人拿捏的,旋即笑說道:
“好!有膽識!我就欣賞你這樣的后生!”周管事這才露出真正的笑容,收回了手,“我等著你的好消息。記住,要活的,越大越好!”
程水生鄭重地將那張寶貴的文書貼身藏好,仿佛藏著一團火,也壓著一塊冰。
周管事臉上的笑容依舊,但那句“越大越好”和借船的“慷慨”,此刻在他聽來更像是無形的鞭子。
“水生明白。”他再次抱拳,語氣沉穩,沒有絲毫剛才的激動,“事不宜遲,我這就去碼頭看看船,準備家伙什,明天出海。”
“去吧。”周管事揮揮手,仿佛只是安排了一件尋常差事。
“船就在漱玉軒私用的三號碼頭,掛著‘漱’字燈籠的那艘單桅拖風。找看船的老陳,說是我讓你用的。船上漁網、水艙都是現成的,夠你用。”
“謝管事。”程水生不再多言,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后巷,將廚房的喧囂和那無形的壓力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