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達蹲下身，視線和小李文達齊平。“害怕？”他重復了一遍這個詞，聲音放得平緩，“怕什么呢？怕自己以后做不到這么好？”

小李文達搖搖頭，又點點頭，自己也說不清楚。“就是……就是覺得不一樣了。以前沒人看我，現在都看我。要是……要是下次我做不好呢？”他低下頭，腳尖蹭著地上的土。

“誰也不是神仙，誰能次次都做好？”李文達的手搭在他瘦小的肩膀上，感覺到那底下繃緊的勁兒，“今天能做好，是你自己努力，加上用了對的方法。以后遇到不會的，就去找方法，去問老師，也可以問我。一次做不好怕什么？再試一次就是了。大家看你，是看你做得好，是好事。別把這好事變成自己的負擔。”

小李文達抬起頭，眼睛里那點茫然似乎淡了些，但還是蒙著一層薄霧。李文達知道，這種對未知的忐忑，對改變的陌生感，不是幾句話就能立刻撫平的。他站起身，拍拍男孩的背：“行了，別瞎琢磨。今天該你喂雞了，再不去，雞都要餓得飛出來啄你了。”

這話轉移了注意力，小李文達“哎呀”一聲，趕緊跑向雞舍。

日子繼續向前流淌。小李文達身上的變化，像初春融雪后悄然探頭的草芽，雖然微小，卻扎扎實實地破土而出，帶來一片片新綠。

課堂上的提問，他不再回避。語文課上，孫老師講到“驕傲”這個詞，讓大家說說自己的理解。小李文達舉了手，聲音比以往清晰：“驕傲有時候是好事，比如得了獎，心里高興；但有時候是壞事，像課文里那只驕傲的公雞，看不起別人，最后吃虧了。”孫老師點點頭，沒說什么，但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絲贊許。課下，他主動把“找朋友”的方法教給同桌趙小軍。趙小軍半信半疑地試了試，過了幾天，聽寫生詞時，他破天荒地只錯了兩個，興奮地直拍小李文達的背：“嘿！你這法子真管用！”

變化也延伸到了課堂之外。區里組織小學生物理小制作競賽的消息貼在了學校公告欄上。那幾天，小李文達放學回家，不再是悶頭寫作業，而是經常對著幾張草稿紙涂涂畫畫，眉頭擰著。李文達看在眼里，沒主動問。

終于有一天吃晚飯時，小李文達忍不住了，扒拉著碗里的飯粒，小聲說：“哥，我想報那個……物理小制作。”

“哦？想做個什么？”李文達放下筷子。

“想做個……不用電的小風扇。”小李文達有點不好意思，“就是用皮筋，帶動扇葉轉的那種。我看到書上有圖，但自己弄總是不對勁，轉不起來，或者轉一下就卡住了。”

“吃完飯，我看看你畫的圖。”李文達說。

昏黃的燈光下，兩人湊在飯桌邊，對著那張畫得歪歪扭扭的草圖。李文達指著連接桿和扇葉軸的位置：“這里，軸太細了，摩擦力大，皮筋那點勁兒帶不動。得想辦法減少摩擦。”他拿起鉛筆，在草圖上改了幾筆，“還有，皮筋的纏繞方向也有講究，你試試反著繞，或者多繞一圈，看看哪個省力。”他沒直接告訴他答案，只是點出關鍵問題所在。

接下來幾天，小李文達著了魔似的。放學路上撿合適的小木片，磨平邊緣；把家里壞掉的玩具車轱轆拆下來當軸承；甚至拆了媽媽一個舊發夾上的小鋼珠，墊在軸心里減少摩擦。他按照李文達的提示，反復試驗皮筋纏繞的圈數和方向，手指被皮筋彈得通紅也不在乎。終于，在一個周末的下午，那個用冰棍棒、小木軸、橡皮筋和硬紙片做成的簡陋小風扇，在他小心翼翼地擰緊發條后，扇葉“呼”地一下轉動起來，帶起一小股微弱卻實實在在的風！

“成了！哥！成了！”小李文達舉著他的小發明，在院子里又叫又跳，汗水混著灰塵沾在額頭上，笑容燦爛得晃眼。

幾天后，小李文達帶著他的小風扇去參加比賽。回來時，書包里多了幾張薄薄的獎狀——一張區級三等獎，一張校級一等獎。他把獎狀平平整整地鋪在桌子上給李文達看，眼睛亮晶晶的，之前的茫然和忐忑被一種新的、名為“成就感”的光彩取代了。

“評委老師說我的想法挺巧，就是做得粗糙了點。”小李文達指著三等獎那張，語氣有點惋惜，但更多的是興奮，“一等獎是我們學校的！孫老師還特意在班上表揚我了！”

“做得好。”李文達看著那幾張獎狀，比自己當年拿獎時還要欣慰。這不僅僅是幾張紙，這是少年李文達親手撬開命運縫隙的第一道光。

變化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蕩開的漣漪也波及到了小李文達身邊。那個曾借給他半塊橡皮的王芳，在得知他得了物理小制作獎后，課間主動找他說話，聲音細細的：“李文達，你真厲害。那個風扇……是怎么想出來的？”她遞過來一個嶄新的筆記本，“這個……送給你，祝賀你拿獎。”她的手指捏著筆記本邊緣，微微發白。

小李文達愣了一下，接過本子，封面上印著簡單的花朵圖案。“謝謝。”他有點局促，想起李文達說過要大方，“我……我其實也是瞎琢磨的，改了好多遍。你喜歡的話，我把圖紙畫給你看？”

王芳眼睛亮了亮，用力點點頭。

更意外的是張偉。這個坐在教室后排、平時有點調皮搗蛋、總被老師點名的男生，在一次課間，突然跑到小李文達桌邊，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嚇了一跳。

“喂，李文達！”張偉嗓門挺大，“聽說你跑步也快？放學敢不敢比一比？繞著操場跑三圈！”

小李文達看著張偉帶著點挑釁的眼神，想起運動會上張偉確實跑得挺快。他有點猶豫，但想起跳遠那次被圍觀的經歷，想起站在講臺上做題時的緊張，心里那股不服輸的勁兒又冒了出來。“比就比！”

放學后的操場塵土飛揚。夕陽把兩個男孩的影子拉得很長。張偉一開始沖得很快，小李文達咬著牙緊跟。一圈，兩圈……到了第三圈，張偉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喘著粗氣。小李文達想起李文達教他跑步時說的“調整呼吸，步子穩住”，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節奏，雖然也累得夠嗆，但最后半圈，他居然一點點追了上去，幾乎和張偉同時沖過了終點。

兩人都累得直接癱倒在跑道邊的草地上，胸口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氣。

“行……行啊你！”張偉側過頭，咧著嘴笑，汗珠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淌，“看著瘦不拉幾的，還挺能跑！”

小李文達也笑了，累得說不出話，只覺得肺里火燒火燎，但心里特別暢快。這種通過汗水換來的認可，比任何獎狀都更有分量。

“以后……放學一起跑？”張偉坐起身，朝他伸出手。

小李文達看著那只沾著草屑和泥土的手，用力握了上去：“好！”

李文達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看著小李文達被張偉拉起來，兩個男孩互相搭著肩膀，一邊喘一邊笑著往教室走，夕陽的金光灑在他們汗濕的背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欣慰和滿足感充溢著他的胸腔。這就是他穿越回來想看到的——那個孤獨、畏縮的小小身影，正一點點挺直腰板，融入人群，散發出屬于自己的光和熱。

然而，這份欣慰之下，一絲難以察覺的陰影悄然滋生。每當夜深人靜，小李文達熟睡后，李文達會拿出那部早已關機的現代手機，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屏幕。他看著鏡子里自己這張屬于八十年代的、年輕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的臉，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我這樣改變他，真的對嗎？他現在走的路，和我記憶里的過去已經完全不同了。那些原本該經歷的挫折、該嘗到的失落，都被我提前掃平了。這會不會……反而讓他失去面對真正風浪的能力？未來那個“杰出青年李文達”的人生，還會是我知道的軌跡嗎？如果……如果因為我的介入，產生了無法預料的后果……

他想起穿越前那本古舊筆記扉頁上，用紅筆潦草寫下的警告：“擾動時光之流者，必被其反噬。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當時他只當是故弄玄虛，此刻卻像冰冷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上心頭。

這天放學，小李文達帶回來一個新朋友，正是張偉。張偉自來熟地跟李文達打招呼：“達哥好！文達老提起你！說你懂得可多了！”

李文達笑著招呼他坐下，拿出幾個自己烤的紅薯分給兩人。張偉一邊啃著香甜的紅薯，一邊眉飛色舞地講起班上的趣事，小李文達在旁邊偶爾補充兩句，氣氛輕松融洽。

“對了達哥，”張偉咽下嘴里的紅薯，忽然想到什么，“你見識廣，你說以后干啥最有出息？我爸老說讓我學門手藝，可我想干點更……更帶勁的！”

“帶勁的？”李文達看著他充滿憧憬的臉，“比如？”

“比如……開大汽車！跑運輸！或者開個廠子，生產點好東西！”張偉比劃著，眼睛放光，“我看報紙上說，南方那邊現在可熱鬧了！好多人都發財了！”

小李文達也聽得入神，插嘴道：“哥，你上次不是說以后是……是啥信息時代？電腦會很厲害？”

“對，信息時代。”李文達點點頭，“電腦會改變很多東西，像現在的算盤一樣普及。會用電腦、懂信息的人，以后會很吃香。”

“電腦？”張偉撓撓頭，“就電視里放的那種，大鐵殼子，一閃一閃的？那玩意兒多貴啊！哪能家家都有？”

“以后會的。”李文篤定地說，“而且會越來越小，越來越快，比現在厲害得多。就像……”他斟酌了一下用詞，“就像把很多很多圖書館的書，都裝進一個小盒子里，隨時隨地都能看。”

“哇！那么神？”張偉瞪大了眼。

小李文達卻若有所思，他想起李文達教他“找朋友”記生字的方法，還有幫他改進小風扇時點出的關鍵問題，那些方法都特別清晰有效。他脫口而出：“哥，那是不是就像……就像你教我的，把復雜的東西都拆開，找出關鍵的點，就像給它們建了個……建了個‘數據庫’？”

“數據庫”三個字清晰地從小李文達口中蹦出來。

院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啃紅薯的張偉不明所以，看看小李文達，又看看李文達。小李文達說完自己也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這個詞是怎么從自己腦子里冒出來的，只覺得用它來形容達哥教的方法特別貼切。

李文達臉上的笑容卻凝固了。他拿著紅薯的手停在半空，目光銳利地鎖在小李文達臉上，心頭猛地一沉。這個詞，這個在八十年代邊陲小城絕對不可能從一個普通小學生嘴里聽到的專業術語，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被他說了出來！

一絲冰冷的寒意，毫無預兆地沿著李文達的脊背悄然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