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敗的茅屋，在蕭瑟秋風中搖搖欲墜。

“吱呀”一聲輕響，門扉被悄然推開。

屋內的趙老六悚然一顫，慌忙將妻兒護在身后。

“是我。”曹平低沉的嗓音響起，他閃身進來，迅速掩上門。

他換了一身粗布舊衣，臉上沾著些許塵土，與白日里的樣子判若兩人，此刻更像是一個精悍的鄉野漢子。

“恩…恩公？”趙老六看清來人，正是白日隨侍世子身側的侍衛，頓時又驚又喜。

“世子料定趙豹那廝不會死心，恐會趁夜報復。”曹平言簡意賅，“自此刻起，我便宿于你家柴屋。”

趙老六一家聞言，感激涕零，又要下拜，被曹平一把扶住：“莫要多禮，世子有令，護你們周全，夜里警醒些，但有風吹草動，聽我號令。”

所幸，趙豹那邊得了張偉的告誡，按耐住了夜里動手的沖動。

一夜無事。

秋日的晨光帶著涼意，穿透薄霧，映亮了趙老六的茅屋。

柴屋里的曹平一夜未曾合眼，預想中的襲擊并未到來，讓他緊繃的神經稍松。

他推門而出，活動了下僵硬的筋骨，目光掃向四周沉寂的田野。

趙老六一家也已起身，趙妻正用昨日換來的一點粟米熬著稀粥。

屋內炊火燃起，驅散了幾分寒意。

趙老六沉默地坐在門檻上，雙眼茫然地望著遠處荒蕪的田地，額角的青紫與臉上的淤痕觸目驚心，同時心中的憂慮也未散去。

這時，一陣車轍聲由遠及近。

一輛犢車緩緩駛來，停在茅屋前那片空地上。

車簾掀開，身著素凈錦袍的曹過利落地躍下，身形挺拔，氣度自生。

“世子！”趙老六一家見到曹過，如同見了主心骨，慌忙就要下拜。

他掙扎著要起身，動作牽扯到傷處，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氣，齜牙咧嘴。

“不必多禮。”曹過快步上前，伸手扶住趙老六。

他目光掃過趙老六額頭的傷和臉上的淤青，又看向屋內簡陋的景象，溫聲道：“昨夜可還安穩？”

趙老六聲音哽咽，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要不是世子，我們…我們一家子昨晚就沒了…”

趙妻抱著孩子，也在一旁默默垂淚。

曹過微微頷首，示意曹平將帶來的粟米和傷藥拿進屋里。

安置妥當后，兩人走出茅屋。

曹平當即湊近說道：“世子，趙豹那邊恐不會善罷甘休。”

曹過正欲開口，卻突然聽到一道爽朗洪亮的聲音。

“主人家，行路人口渴得緊，討碗水喝，可否行個方便？”

曹平瞬間警覺，手按在了腰間暗藏的短刃上。

曹過則是循聲望去。

只見一名青年男子立于土路之畔。

男子身形高大，肩寬背闊，雖穿著一身尋常的粗布短褐，卻難掩骨子里的桀驁之氣。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目光銳利，如同豹子一般，并且眼神深處，似乎還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躁動。

曹平橫跨小半步，恰好擋在曹過身前半尺，沉聲問道：“這位兄弟打何處來，往何處去？”

青年目光落在曹平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似乎看出了曹平并非普通農夫。

隨即，他的視線自然而然地移到了曹平的身后。

看到曹過，王彌心中微動，眼前這錦袍青年雖年紀尚輕，但氣度沉凝，面對自己這突兀出現的陌生人，眼神中既無半分怯懦，也無尋常富家子的傲慢，只有一種深邃的平靜和審視。

他收回目光，爽朗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帶著幾分江湖氣，對曹平說道：“好漢不必多疑，在下王彌，自洛陽出來，欲歸東萊故里，路過此地，實在口干舌燥，喉如火燒，別無他意。”

見對方言辭坦蕩，且孤身一人，又道明來路去處，曹平稍稍放松了警惕，示意趙老六取水。

“王彌？”曹過卻是心中一動，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聽過。

王彌也不客氣，大步踏入院中，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趙老六額頭的傷，又瞥見屋內婦人與孩子驚懼未消的神色，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趙老六端出一碗清水。

王彌接過，道了聲謝，仰頭便灌，喉結滾動，喝得又快又急，任由清水順著嘴角流下，顯然是渴極了。

一碗水下肚，他長舒一口氣，隨手用衣袖抹了把嘴，將空碗遞還。

“多謝主人家。”王彌再次道謝，隨即看似隨意地問道：“主人家臉上這傷，還有這家中，可是遭了什么難事？看這光景，似乎不太平？”

趙老六本不想多言，但他看了看曹過，又想起昨日世子仗義出手，心中積壓的悲憤瞬間涌了上來。

他嘴唇哆嗦著，將昨日趙豹如何帶人強奪田地，如何毆打他，如何欲搶走他妻兒，以及世子曹過如何拔劍相救的經過，斷斷續續地講了出來。

王彌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眉頭越擰越緊，眼中更是厲芒閃爍。

當聽到曹過拔劍震懾趙豹時，他眼中又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

待趙老六哭訴完畢，王彌沉默了片刻。

而后，他轉向曹過，抱拳道：“世子殿下仗義出手，王某佩服。”

繼而又轉向趙老六，沉聲道：“趙老哥，你這一碗水，解了我王彌干渴之苦，便是于我有恩，王某自當報一水之恩。”

王彌的話擲地有聲，頗有江湖豪氣。

“這……”趙老六被這突如其來的報恩，弄得手足無措，茫然無主，下意識地望向曹過。

曹過眉頭微蹙，他雖不懼事，但此刻身處小黃縣，趙豹是地頭蛇，背后更有內史張偉這等老狐貍。

自己身份敏感，更重要的是，若王彌真去尋趙豹麻煩，無論事成與否，都可能將禍水引向自己。

他定了定神，緩緩開口，語氣沉穩：“多謝王壯士，只是趙豹背后牽扯甚廣，此事需從長計議。”

王彌聞言，卻是咧嘴一笑，露出幾分野性和了然：“殿下是怕王某惹禍？”

他頓了頓，眼中那股躁動的光芒更盛，自信道：“殿下是貴人，自有貴人的路數，王某不過一介游俠，但也有游俠的方法。”

“所以殿下只管放心，王某做事，向來干凈利落，絕不拖泥帶水，更不會牽連無辜。”

曹過并沒有回應，心中卻是一震，他當下已經想起王彌這號人物了。

正是史書上那位在青土嘯聚流民，后來攪動西晉半壁江山的叛民領袖。

這位仁兄其實家世相當不錯，但他天生好亂樂禍，骨子里流著的就是不安分的血液，唯恐天下不亂，視造反如兒戲。

縱觀他不安分的一生，年輕時游俠洛陽，是出了名的古惑仔，造反后堪稱亂世攪屎棍，最后更是成了臭名昭著的漢奸。

曹過此時再看王彌，他眼中那股躍躍欲試的躁動，不就是最好的印證。

見曹過不說話，王彌也不計較，大笑一聲，聲如豺嗥：“殿下放心，王某做事，向來恩怨分明。”

說罷，也不再等曹過開口，他轉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院門，同時還不忘回身拱手道別。

曹平望著他的背影，低聲對曹過道：“世子，此人看起來兇悍異常，恐非善類……”

曹過望著王彌離去的身影，這才開口道：“如今這世道，善類往往活不長久，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