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的雷聲響過，院子里的牽牛花籽破土而出，嫩黃的芽尖頂著層薄土，像群剛睡醒的小雞。孩子蹲在花池邊數嫩芽，校服袖口沾了圈泥，他卻渾然不覺——這是他上高中的第一個春天，書包里的習題集比課本還厚，只有面對這些新綠時，眼里才會漾起少年人該有的清亮。

陳默在工地摔了一跤，腳踝腫得像個發面饅頭。蘇晴背著他去社區醫院換藥，路過便利店時，王師傅舉著掃帚追出來：“小陳這是咋了？我去給你叫車！“陳默擺手笑：“沒事，就當歇兩天。“回家的路上，蘇晴背著他走得很慢，他的呼吸噴在她頸窩里，像只溫順的貓：“當年你生娃時，我也是這么背你的。“蘇晴的肩膀突然抖了抖，腳下的路好像一下子變短了。

花店新添了多肉植物，年輕人都愛買。蘇晴卻堅持在門口留著花架，上面只擺牽牛花。有個穿校服的姑娘每天都來，站在花架前寫作業，臨走時總會買朵最便宜的。“阿姨，這花能養多久？“姑娘第一次開口時，聲音細得像根棉線。蘇晴遞給她個小花盆：“養得好，能爬滿整個夏天。“姑娘的眼睛亮起來，像兩朵剛綻開的花苞。

孩子的月考成績下滑了，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肯出來。陳默拄著拐杖站在門外，聽著里面的鋼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突然想起自己當年考施工員證書的夜晚。他把溫熱的牛奶放在門口：“爸當年考砸三次才過，咱不怕慢，就怕站。“門里安靜了會兒，傳來杯子輕碰桌面的聲響，像顆石子落進了深潭。

李阿姨的白內障手術很成功，拆紗布那天，她摸著花架上的牽牛花哭了：“原來這花是紫中帶藍的，我記成純紫的了。“孩子跑回家取來相機，給李阿姨和花拍了張合影：“奶奶，以后我天天給您拍新的。“照片里的李阿姨笑得滿臉皺紋，手里的牽牛花比任何時候都鮮艷。

張叔的兒子接他去城里住，臨走時把那臺智能手機留給了陳默。“幫我接著發朋友圈，“張叔的拐杖在地上敲出篤篤聲，“告訴他們，花還在長。“陳默每天都給牽牛花拍張照，配文從“今日新抽三芽“到“第一朵含苞“，點贊的人里總有個陌生頭像，備注是“曉牽的女兒“。

暴雨連下了三天，院子里的花架被風吹得搖搖欲墜。陳默拖著傷腳往花架上綁鐵絲，孩子舉著傘站在旁邊，突然伸手接過他手里的鉗子：“爸，我來。“少年的胳膊已經比陳默粗實，鐵絲在他手里被擰成結實的圈，像條不肯屈服的藤蔓。蘇晴站在屋檐下看著，雨水打濕了她的鬢角，卻覺得心里比任何時候都暖。

便利店的王師傅突發心梗，蘇晴去醫院探望時，他老伴正抹著眼淚收拾東西。“老王總說，你家的花是吉祥花，“阿姨攥著蘇晴的手，“他還說要等退休了，在自家陽臺也種一盆。“蘇晴給病房的窗臺上擺了盆牽牛花：“等王師傅好起來，讓他親眼看著爬。“陽光透過玻璃照在花瓣上，像給病房撒了把碎金。

孩子的書桌前多了盞臺燈，是陳默跑了三個燈具市場挑的，燈桿彎成藤蔓的形狀。每天深夜，那盞燈都亮到很晚，光透過窗簾映在院子里，像給牽牛花搭了座透明的橋。蘇晴給孩子熱牛奶時，總會看見他課本里夾著的牽牛花標本，標本背面寫著：“像爸爸說的那樣，慢慢爬。“

入夏的傍晚，孩子突然說要去工地看看。陳默的腳踝還沒好利索，卻執意要陪他去。夕陽把父子倆的影子拉得很長，孩子突然指著腳手架上的安全網：“爸，那上面能種牽牛花嗎？“陳默愣了愣，隨即笑起來：“等你考上大學，爸就試著種一種。“少年的肩膀輕輕撞了他一下，像株藤蔓在借力生長。

花店的姑娘考上了大學，來買最后一束牽牛花。“阿姨，我要去南方了，“她抱著花束，眼里的光比當年亮了十倍，“我帶了包花籽，要種在宿舍的窗臺上。“蘇晴給她塞了袋新收的花籽：“記得常澆水，缺啥就跟阿姨說。“姑娘的眼淚落在花瓣上，像顆剛結的露珠。

中秋的家宴，李阿姨帶來了自己做的月餅，餡料里加了曬干的牽牛花碎。“這是我聽老輩人說的，“她給孩子遞過一塊，“吃了能長精神。“孩子咬了一大口，月餅渣掉在衣襟上，像撒了把碎糖。陳默看著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突然發現他的喉結更突出了，下巴上冒出了淡淡的胡茬，像株即將躥高的藤蔓。

蘇晴整理舊物時，翻出陳默當年的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摞著補丁，針腳像蛛網般細密。她把褲子剪成小塊，拼成個布包，上面繡了朵牽牛花，送給孩子當書包。“這是咱家的傳家寶。“她笑著說。孩子把布包背在肩上，突然對著鏡子敬了個禮，布包上的牽牛花在燈光下，像枚驕傲的勛章。

深秋的風卷著落葉掠過院子，花架上的藤蔓雖然枯黃，卻依然緊緊抓著木架，像無數只不肯松開的手。陳默坐在輪椅上給藤蔓松綁，孩子蹲在旁邊幫忙，父子倆的手指同時觸到節疤處的硬殼，像摸到了彼此掌心的溫度。“爸，“孩子突然開口，“我報了建筑系。“陳默的手頓了頓，輪椅的扶手被攥得發白，嘴角卻咧到了耳根。

蘇晴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鍋里的排骨湯咕嘟作響，香氣漫過院子，和牽牛花的枯香纏在一起。她想起封城時的空冰箱，想起陳默汗濕的工裝，想起孩子第一次喊“媽媽“時濺在她臉上的口水，突然明白所謂的家，就是這樣株藤蔓，風里雨里都緊緊纏繞，把每個傷口都長成堅硬的節疤，把每次跌倒都變成扎根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