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陽光把宿舍樓的臺階曬得發燙，林小滿拖著三個行李箱站在樹蔭里，像株被連根拔起的含羞草。宿管阿姨抱著登記本從值班室出來，藍色指甲劃過 402室那行：“林小滿，應用心理學，6月 30日退宿。”

“最后一個走？”阿姨把押金塞進她手心，紙幣上還帶著空調房的涼意。林小滿點點頭，看見自己映在玻璃門上的影子——學士服的披肩歪在一邊，學士帽的穗子粘在汗濕的后頸。

搬家公司的貨車在路口按響喇叭時，她突然想起四年前報道那天，父親也是這樣幫她把粉色行李箱扛上三樓。當時父親的白襯衫后背洇著深色的汗漬，說：“咱們小滿以后就是大城市的白領了。”

貨車穿過大學城的梧桐道，車窗把陽光切成碎金。林小滿數著路邊的店鋪：考研自習室、考公培訓班、簡歷打印店……最后停在月租一千二的隔斷間樓下。中介大姐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用鑰匙打開門時揚起一陣灰塵：“這屋朝北，夏天涼快。”

墻角的空調外機發出哮喘般的轟鳴，林小滿把《社會心理學》筆記從行李箱里抽出來，發現扉頁上還寫著大一那年的夢想：“成為臨床心理咨詢師，幫助 1000個人。”筆尖劃過紙面的力度太重，把紙頁戳出了個小窟窿。

晚上投簡歷到凌晨三點，電腦屏幕的藍光在墻上投出她模糊的影子。智聯招聘的消息提示音突然響起，林小滿猛地坐直身體，看見 HR發來的消息：“你的實習經歷不夠匹配，我們更傾向于有醫院精神科經驗的候選人。”

她癱回椅子上，盯著天花板上泛黃的霉斑。去年在社區醫院實習時，帶教老師總說：“心理咨詢這行，要么熬資歷，要么拼資源。”當時她還不服氣，偷偷攢錢報了沙盤治療的網課，現在那些賬號密碼都記不清了。

清晨被隔壁的鬧鐘吵醒，林小滿摸出手機看見班級群里的消息：班長考上了選調生，正在曬組織部的錄用通知；室友簽了某大廠的用戶研究崗，定位顯示在三亞團建。她點開和母親的對話框，輸入“今天有兩家公司約面試”，想了想又刪掉，改成“我在這邊一切都好”。

第一家面試的公司在寫字樓的 23層。林小滿提前半小時到樓下，對著玻璃門整理襯衫領口，發現自己的皮鞋鞋跟有點歪——這是畢業照那天從學姐那里借來的。前臺遞來的登記表上，“期望薪資”一欄她猶豫了很久，最終填了“6k-8k”。

面試官轉動著桌上的馬克杯，杯身上印著公司 logo：“我們這個崗位需要 24小時待機，畢竟客戶的情緒問題可能隨時爆發。”林小滿攥著簡歷的手指泛白，聽見對方繼續說，“試用期三個月，薪資打八折，沒有五險一金。”

走出寫字樓時，暴雨突然傾盆而下。她沒帶傘，只能躲在公交站臺的廣告牌后面。雨水順著廣告牌的縫隙流下來，打濕了她的簡歷，“心理咨詢師”幾個字暈開成一片藍黑色。

第二家公司在居民樓里，電梯里貼著“專業塔羅占卜”的小廣告。林小滿敲開防盜門，看見客廳被隔成四個工位，每個工位上都擺著“情感分析師”的牌子。老板是個燙著卷發的中年女人，遞給她一本話術手冊：“不用學心理學，照著這個念就行，重點是讓客戶辦年卡。”

手冊上用紅色記號筆標著重點：“當客戶說失眠時，要強調‘長期抑郁可能致癌’”“提到原生家庭問題，必須引導童年創傷修復課程”。林小滿翻到最后一頁，看見收費標準：單次咨詢 998元，年卡 19800元。

“我們上個月銷冠拿了五萬提成。”老板用涂著亮片指甲油的手指點著手冊，“小林是科班出身，肯定比那些中專生強。”林小滿把手冊放回桌上，說：“我再考慮一下。”關門時聽見老板在身后嘟囔：“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還不是要賺錢。”

暴雨把地鐵口的臺階沖刷得發亮，林小滿坐在便利店的靠窗座位上，點了份最便宜的關東煮。玻璃門外，穿西裝的白領舉著咖啡匆匆走過，外賣員的雨衣在雨幕里劃出紅色的弧線。她拿出手機計算余額：父母給的畢業紅包還剩三千二，交了房租和押金后，只剩八百塊。

手機突然震動，是大學導師發來的消息：“市精神衛生中心在招助理，雖然是合同制，但能積累經驗。”林小滿立刻回撥過去，聽筒里傳來導師溫和的聲音：“名額競爭激烈，你準備好簡歷，明天上午十點前發過來。”

掛了電話，她沖進雨里往住處跑。路過打印店時，看見玻璃柜里擺著各種證書樣本：心理咨詢師三級、婚姻家庭咨詢師、危機干預師……老板趴在柜臺上打瞌睡，收音機里播放著新聞：“今年高校畢業生人數突破千萬，就業市場競爭加劇。”

熬夜改簡歷時，空調突然停了。林小滿把風扇對準電腦屏幕，看見自己在“技能證書”一欄寫著：英語六級、計算機二級、駕駛證……那些曾經以為很重要的東西，此刻像貼在簡歷上的補丁。凌晨四點，她終于把簡歷發了出去，收件箱自動回復顯示：“您的郵件已收到，我們將在三個工作日內回復。”

第二天清晨被凍醒，窗外的雨還在下。林小滿煮了包泡面，發現調料包只剩下最后一袋。手機始終沒有動靜，她點開導師的朋友圈，看見最新一條是凌晨發的：“幫學生爭取到一個實習名額，希望能幫到他。”配圖是張聊天記錄截圖，名字被打了馬賽克。

中午十二點，林小滿收到中心的郵件：“很抱歉，您未通過初篩。”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突然想起大四那年去精神病院參觀，患者們在院子里曬太陽，其中一個穿藍白條紋病號服的女孩，正用樹枝在地上畫著奇怪的圖案。當時帶教老師說：“有時候，我們和他們只隔著一層玻璃。”

雨停的時候，林小滿決定出去走走。路過天橋時，看見一個穿漢服的女孩在賣手工發簪，旁邊的紙板上寫著：“985畢業，擺攤攢學費讀博。”林小滿蹲下來拿起一支玉蘭花簪，女孩笑著說：“這是用我論文獎金買的材料。”

“你學什么專業的？”林小滿問。

“古典文獻學。”女孩的指甲縫里還沾著膠水，“找不到對口的工作，就先做自己喜歡的事。”

夕陽把天橋的欄桿染成金色，林小滿握著那支發簪往回走。路過一家奶茶店時，看見招聘啟事上寫著：“全職店員，月薪 4500，包食宿。”她站在玻璃門前，看見里面穿工作服的店員正在搖奶茶，動作熟練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

手機又響了，是母親打來的。林小滿走到僻靜的角落接起，聽見母親說：“你王阿姨說她侄子開的公司在招人，要不你回來試試？離家近，也穩定。”遠處的建筑工地上，塔吊正緩緩轉動，把夕陽吊成一團熔金。

“媽，我再等等。”林小滿靠在墻上，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條找不到方向的路。掛了電話，她點開智聯招聘，把“期望職位”從“心理咨詢師”改成“不限”，然后按下了刷新鍵。

晚風帶著梧桐葉的清香吹過來，林小滿突然想起大一那年的迎新晚會，她作為新生代表上臺發言，說：“愿我們都能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當時臺下的掌聲雷動，而現在，她只想找到一份能讓自己在這個城市活下去的工作。

回到出租屋時，發現門縫里塞著一張電費催繳單。林小滿把發簪插在頭發上，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鏡子里的女孩穿著洗得發白的襯衫，眼睛里有紅血絲，但嘴角卻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堅定。她打開電腦，開始寫新的簡歷，這一次，她在“自我評價”里寫道：“愿意學習，能吃苦，渴望機會。”

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照亮了桌上那本《社會心理學》。林小滿翻開書，發現夾著一張去年實習時的便簽，上面是帶教老師的字跡：“治愈別人之前，先學會治愈自己。”她把便簽貼在電腦屏幕上，然后繼續投出今晚的第三十七份簡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