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時，王磊的餛飩攤終于支起來了。選址在小區(qū)外的巷口，藍色的遮陽棚上印著“磊子餛飩”四個歪歪扭扭的字，是李建軍用快遞馬克筆寫的。

開張那天，趙剛特意穿了身干凈的保安制服來幫忙。他站在攤前招呼客人，嗓門比平時在門崗喊“停車繳費”還亮：“剛包的薺菜餡，嘗鮮價！”李建軍媳婦抱著孩子，把保溫箱里的辣椒油分給排隊的人，孩子抓著塑料袋里的香菜葉，咯咯地笑。

王磊在灶臺后忙得團團轉(zhuǎn)，搟皮的搟面杖敲得面板咚咚響。他的右手虎口纏著圈紗布——前晚備料時不小心被菜刀劃了道口子。李建軍看見血滲出來，要拉他去醫(yī)院，王磊卻擺擺手：“小傷，跟當(dāng)年在廠里被焊花燙的比，算個啥。”

收攤后三人坐在小馬扎上數(shù)錢，硬幣在鐵盒里叮當(dāng)作響。趙剛突然指著王磊的手：“你這掌紋夠亂的。”王磊笑了，翻出李建軍的手對比：“你看他的，全是膠帶勒的印子，比我的還亂。”李建軍也樂了，拽過趙剛的手：“你們倆誰有他這道疤深？”

趙剛的左手虎口有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去年冬天，他幫李建軍追偷電瓶的賊時，被碎玻璃劃的。當(dāng)時血順著警棍滴下來，他卻攥著贓物不肯松手，直到把人交給派出所才肯去包扎。此刻那道疤在路燈下泛著淺白，像枚沉默的勛章。

冬天來得猝不及防。李建軍的快遞車在雪地里打滑，摔斷了胳膊。躺在病床上時，他盯著打著石膏的右手發(fā)愣——這雙手還要搬快遞、寫單子，怎么能壞呢？

王磊每天關(guān)了攤就往醫(yī)院跑，保溫桶里換著花樣燉骨湯。“我問過老中醫(yī)，這方子補骨頭。”他舀湯時，紗布上的血漬又洇開一點。趙剛則包攬了給李建軍媳婦送菜的活兒，每天下班扛著一袋子青菜上樓，額頭上的汗珠在樓道燈光下亮晶晶的。

有天李建軍迷迷糊糊醒來，看見趙剛正幫他活動左手手指。男人的動作很輕，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過來，像春日曬過的棉被。“醫(yī)生說得多動動，免得關(guān)節(jié)僵了。”趙剛的聲音有點悶，“王磊在樓下買了豆?jié){，一會兒給你熱了喝。”

李建軍突然發(fā)現(xiàn)，趙剛的鬢角添了好些白頭發(fā)。這個總愛板著臉的男人，其實比誰都細心——他記得王磊不吃香菜，記得李建軍媳婦愛喝小米粥，記得孩子該打預(yù)防針的日子。

開春時李建軍拆了石膏，右手卻總使不上勁。王磊把餛飩攤的搟面杖換成了輕巧的塑料款：“來，每天搟五十張皮，保管你手好使。”趙剛則拉著他去小區(qū)活動室，兩人對著墻練投籃：“醫(yī)生說這叫功能性鍛煉。”

李建軍的手漸漸恢復(fù)了力氣。某天他幫王磊揉面，突然發(fā)現(xiàn)三人的手在面團上重疊——王磊的手最快，搟皮時像蝴蝶振翅；趙剛的手最穩(wěn)，捏褶子時力道分毫不差；李建軍的手最巧，能把餡料團得大小均勻。面團在三只手下漸漸變得光滑，帶著體溫的熱度。

趙剛的兒子考上大學(xué)那天，他請兩人去飯館。男人喝得滿臉通紅，掏出手機給他們看錄取通知書：“計算機系，以后是搞高科技的。”王磊往他碗里夾紅燒肉：“得給孩子買臺好電腦。”李建軍笑著點頭：“我認識賣數(shù)碼產(chǎn)品的客戶，能拿到內(nèi)部價。”

那天趙剛第一次說起自己的往事。他以前是貨車司機，媳婦走得早，一個人拉扯兒子長大。“有次跑長途，兒子在家發(fā)高燒，是鄰居幫著送的醫(yī)院。”他抹了把臉，“現(xiàn)在想想，人這一輩子，靠的不就是互相搭把手嗎？”

王磊的餛飩攤后來盤成了小店面。李建軍幫他設(shè)計了新招牌，趙剛托物業(yè)的朋友通了天然氣。開業(yè)那天，三人在店門口掛紅燈籠，李建軍踩著梯子綁繩子，王磊在下邊扶著，趙剛則舉著手機錄像，鏡頭里三個身影擠在一起，像株長了三個杈的老槐樹。

孩子三歲那年，李建軍買了輛二手面包車。周末時，他開車帶著媳婦孩子，拉著王磊和趙剛?cè)ソ纪狻Ｍ趵谠诤髠湎鋫淞酥箴Q飩的家伙，趙剛帶了他兒子寄來的新茶葉，李建軍媳婦則腌了滿滿一罐子咸菜。

河灘上的風(fēng)很柔，孩子追著蝴蝶跑，三個男人坐在石頭上喝茶。王磊的手被蒸汽熏得發(fā)紅，趙剛的手摩挲著茶杯沿，李建軍的手在手機上翻照片——那是他們剛合租時的合影，三個人站在防盜門里，表情僵硬得像三塊石頭。

“那時候誰能想到現(xiàn)在。”王磊笑著搖頭。趙剛哼了聲，卻把自己的茶杯往李建軍那邊推了推。李建軍看著手機里的舊照片，又看看眼前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時光早已在他們的掌紋里刻下了相同的痕跡——那些交錯的紋路，像一條條小路，最終都通向同一個地方。

夕陽西下時，他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李建軍抱著睡著的孩子，王磊拎著空了的保溫桶，趙剛扛著折疊桌椅。三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在河灘上緊緊依偎，像三只交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