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草地像一塊鋪開的綠絨毯，沾著清晨的露水，踩上去軟乎乎的。陳默蹲在地上調(diào)試烤爐，炭火“噼啪”作響，映得他臉上暖融融的。

“哥，雞翅腌好了嗎？”陳陽背著一個巨大的野餐包跑過來，拐杖在草地上點出輕快的節(jié)奏。他今天穿了件明黃色的衛(wèi)衣，在人群里格外顯眼——換作半年前，他總說自己不配穿亮色，像“從泥里爬出來的蟲子”。

“再等十分鐘。”陳默往烤架上刷油，“老鬼他們到了嗎？”

“剛到，阿力正跟人比賽放風(fēng)箏呢。”陳陽往遠處指了指，“你看他那只蜈蚣，飛得比樹還高！”

陳默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阿力扯著風(fēng)箏線在草地上狂奔，缺了胳膊的袖子被風(fēng)吹得鼓鼓的，笑聲比風(fēng)箏線還脆。不遠處，那個總低著頭的女孩正坐在野餐墊上，小心翼翼地把洗好的草莓?dāng)[進竹籃，她媽媽坐在旁邊，手里織著毛衣，時不時往女兒那邊瞟，眼里的擔(dān)憂漸漸化成了笑意。

“陳默哥，炭火夠不夠？我再去撿點樹枝。”一個瘦高的年輕人走過來，他叫阿杰，是果敢園區(qū)的“翻譯”，被強迫給看守當(dāng)舌人，現(xiàn)在說起話來還帶著點各國語言混雜的腔調(diào)。

“夠了，”陳默笑著擺手，“再燒就成炭了。”

老鬼拄著拐杖慢悠悠地走過來，手里拎著個酒葫蘆：“我?guī)Я它c自釀的米酒，解膩。”他往烤爐邊一站，突然嘆了口氣，“想當(dāng)年，我跟你父親也在這片草地野營過，他烤的雞翅能糊到啃不動。”

陳默的動作頓了頓，抬頭問：“我爸年輕的時候，是什么樣的？”

“愣頭青唄。”老鬼灌了口酒，眼里泛起回憶的光，“開公司第一年，為了給員工發(fā)年終獎，把自己的摩托車都賣了。秦爺那時候總說他傻，他還樂呵呵地說‘錢沒了能賺，人心散了就完了’。”

陳默想起父親中風(fēng)后躺在床上的樣子，蒼白，沉默，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原來他也曾有過那樣鮮活的時光。

“對了，”老鬼從口袋里掏出份報紙，“你看這個。”

頭版是“果敢園區(qū)案后續(xù)：二十三名涉案人員被引渡回國”，配著一張黑白照片，是父親年輕時站在公司門口的樣子，標題寫著“沉冤昭雪——記企業(yè)家陳國梁的清白之路”。

陳默的手指撫過照片上父親的笑臉，突然覺得眼眶發(fā)燙。他把報紙折好，放進貼身的口袋里——等父親再清醒些，一定要讀給他聽。

“雞翅好了！”陳陽舉著兩串油光锃亮的雞翅跑過來，上面撒著亮晶晶的芝麻，“快嘗嘗！”

陳默咬了一口，外焦里嫩，帶著恰到好處的辣味。他記得陳陽小時候總搶他烤的雞翅，說“哥烤的比肯德基還好吃”。

“好吃！”陳陽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說，“比醫(yī)院食堂的好吃一百倍。”

草地上漸漸熱鬧起來。阿力的風(fēng)箏線斷了，蜈蚣風(fēng)箏晃晃悠悠地掛在樹上，引得眾人哈哈大笑；女孩的媽媽把織好的圍巾圍在女兒脖子上，粉色的，毛茸茸的，襯得女孩的臉格外紅；阿杰在用緬語、泰語和中文混雜著講笑話，雖然磕磕絆絆，卻沒人在乎，笑聲像撒在草地上的陽光，到處都是。

“陳陽，不是說要唱歌嗎？”阿力突然喊道，“快唱一個！”

陳陽紅了臉，捏著衣角往后躲：“還是……還是算了吧。”

“唱一個嘛！”大家都跟著起哄。

老鬼笑著說：“就唱你說的那首《明天會更好》，我陪你一起唱。”

陳陽猶豫了一下，慢慢站直身體，清了清嗓子。當(dāng)熟悉的旋律從他嘴里流出來時，陳默愣住了——他的聲音還有點沙啞，卻異常堅定，像破土而出的嫩芽，帶著倔強的生命力。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一開始只有他一個人唱，后來阿力跟著哼起來，女孩也加入了，再后來，所有人都跟著唱了起來。老鬼的聲音帶著煙酒嗓的沙啞，阿杰的中文發(fā)音不準，女孩的聲音還有點抖，但合在一起，卻比任何華麗的合唱都動人。

陳默站在烤爐邊，看著陽光下唱歌的人們，突然覺得胸口的傷口不疼了。那些在伊斯坦布爾港口的恐懼，在公海上的掙扎，在雨林里的絕望，在水牢外的憤怒，都在這歌聲里慢慢融化，變成了滋養(yǎng)生命的土壤。

歌聲停下時，草地上靜了幾秒，隨即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女孩捂著臉哭了，卻笑著；阿力用僅剩的左手抹了把臉，說“風(fēng)太大迷了眼”；陳陽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再也不是那個躲在哥哥身后發(fā)抖的小男孩。

“哥，”陳陽走過來，遞給他一串烤雞翅，“我們以后，經(jīng)常來這里好不好？”

“好。”陳默點頭，“等爸好起來，帶他一起來。”

夕陽西下時，大家開始收拾東西。阿力主動把垃圾裝進袋子里，說“要愛護環(huán)境”；女孩把沒吃完的草莓分給大家，聲音比來時大了些；阿杰在幫老鬼收拾拐杖，嘴里還在念叨著新學(xué)的中文成語。

陳默推著陳陽的輪椅往停車的地方走，老鬼跟在旁邊，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草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串緊緊相連的省略號，預(yù)示著未完待續(xù)的故事。

“下周去我家吃飯吧，”陳默突然說，“我做紅燒肉。”

“好啊！”陳陽拍著手，“我要吃兩大碗！”

老鬼笑著點頭：“我?guī)亢镁啤！?

車窗外，草地漸漸遠去，歌聲和笑聲卻像沾了露水的種子，落在心里，悄悄發(fā)了芽。陳默知道，那些經(jīng)歷過的黑暗不會憑空消失，但它們最終會變成勛章，掛在每個勇敢活下去的人胸前。

下一站，是陳默的家。

那里有等待被填滿的冰箱，有需要被曬透的被褥，有父親床頭沒讀完的報紙，還有一鍋正在咕嘟冒泡的紅燒肉。

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家人，有朋友，有煙火氣，有往后余生里，數(shù)不盡的平凡又溫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