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夢澤的雨,纏綿而陰冷,帶著水澤深處特有的腥氣,無休無止地敲打著塢堡簡陋的木質屋頂,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沙沙聲。這聲音無孔不入,鉆進主屋的每一個縫隙,也鉆進云澤君的骨頭縫里。
他蜷縮在鋪著粗糙獸皮的硬木榻上,裹著一床半舊的薄被,身體因劇烈的咳嗽而蜷縮成一團,像一張被拉到極限又驟然松開的弓。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喘,都讓他本就蒼白如紙的臉泛起病態的潮紅,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脖頸上青筋暴起。他死死攥著被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將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虛弱一并攥碎。
“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陣猛烈的嗆咳,他猛地側過身,對著榻邊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盆嘔出幾口帶著血絲的濃痰。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在狹小、昏暗的房間里彌漫開來,混雜著草藥苦澀的氣息,令人作嘔。
“君上!”侍立在一旁的老仆云伯,慌忙上前,用一塊干凈的濕布替他擦拭嘴角,渾濁的老眼里滿是痛惜和憂慮。他顫抖著手,捧過一碗黑乎乎、冒著熱氣的藥湯,“藥…藥熬好了,您趁熱…”
云澤君無力地擺了擺手,喘息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風箱:“…放著吧。”他的目光越過云伯佝僂的肩頭,投向那張鋪在木桌上的巨大獸皮地圖。七個刺目的朱砂紅圈,如同七只貪婪的血眼,死死釘在金鱗閣曾經雄踞的版圖上,也釘在他的心頭。
“云伯…”他艱難地開口,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腑生疼,“鹽…今日份的鹽,發下去了嗎?”
云伯的腰彎得更低了,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回君上…按您吩咐,只…只發了平日一半的量。庫房里…存鹽…不多了。”
“一半…”云澤君喃喃重復著,眼底一片灰暗。鹽,維系著數百殘部最后一點力氣和生機,維系著傷口的清潔,維系著抵抗這澤國濕瘴侵蝕的最后屏障。如今,連這也成了奢望。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疲憊的眼底深處,掙扎著燃起一絲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火苗。“‘潛鱗衛’…操練…不可停。翻江蛟那群水匪…咳咳…不會讓我們安生太久…”
“是!君上放心!”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一個身材精悍、面容如刀削斧鑿般剛毅的中年漢子,披著一身濕透的蓑衣,大步走了進來。他叫石鋒,曾是金鱗閣外堂執事,如今是云夢澤據點“潛鱗衛”的統領。他單膝跪地,蓑衣上的雨水在地面洇開一片深色,“兄弟們士氣尚可,就是…就是這稀粥薄鹽,練久了,手腳發虛。”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發虛…也得練!”云澤君猛地坐直身體,劇烈的動作又引發一陣嗆咳,他強忍著,目光銳利地盯住石鋒,“石鋒!我們腳下這片泥沼,是父兄用命換來的!翻江蛟算什么東西?不過一群趁火打劫的臭蟲!若連他們都擋不住,我們還有什么臉面提‘復土’二字?還有什么資格…說自己是金鱗子弟?!”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敲打在石鋒心上,也穿透了雨幕,隱隱傳到屋外。
屋外,靠近主屋的陰影里,一個穿著上好綢緞、留著山羊須的干瘦老者,正“恰好”經過。他是閣中大長老金厲。聽到云澤君那番話,他腳步微頓,嘴角向下撇出一個刻薄的弧度,鼻腔里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哼,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語:“復土?哼…不識時務!守著這爛泥塘,能保住這點血脈茍延殘喘已是祖宗庇佑!還妄想那些鏡花水月…年輕人,不知死活!”他攏了攏袖子,加快腳步,匆匆消失在回廊拐角,方向正是他那幾個心腹子侄的住處。
演武場上,雨水依舊密集。地面早已泥濘不堪,渾濁的水坑里倒映著灰暗的天光。
冷月凝的身影依舊在雨中。素青色的勁裝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初顯卻因長期營養不良而過分單薄的輪廓。烏黑的發絲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雨水順著發梢、下頜,不斷滴落。她的嘴唇凍得有些發紫,每一次呼吸都帶出長長的白氣,握著青銅古劍“寒泓”的手臂,顫抖得越來越明顯,每一次揮動都仿佛要耗盡她全身的力氣。
基礎劍式:劈、刺、撩、掛。她依舊固執地重復著,動作比之前更加緩慢、沉重,劍鋒劃過雨簾的軌跡也變得更加滯澀。那柄沉重的青銅劍,此刻在她手中仿佛有千鈞之重。
“嘖嘖,大小姐,還沒練夠呢?這破銅爛鐵,舉著不累嗎?”金煥那令人厭煩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幾個跟班,不知何時又晃悠到了演武場邊。他斜倚在唯一一處有簡陋棚頂的兵器架旁,好整以暇地看著雨中的冷月凝,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嘲弄和優越感。“看看你這副樣子,一陣風都能吹倒了,還學人舞劍?省省吧!女人嘛,就該像霓裳妹妹那樣,穿得漂漂亮亮,彈彈琴、繡繡花,討人喜歡才是正理!打打殺殺?那是我們男人的事!”
他身邊的幾個跟班立刻發出刺耳的哄笑,七嘴八舌地附和:
“就是就是!煥哥說的對!”
“大小姐,您這劍練得,連只水蚊子都劈不死吧?”
“要我說,您還不如去廚房幫幫忙,給兄弟們熬粥加點料呢!哈哈!”
污言穢語混在雨聲中,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人的神經。
冷月凝的動作終于停了下來。她緩緩地轉過身,面對著金煥等人。雨水沖刷著她蒼白的面容,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水珠,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緒。她靜靜地站著,濕透的青衣緊貼著身體,在寒風中微微發抖,像一株被暴雨摧折卻不肯倒下的青竹。
她沒說話,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金煥那張寫滿輕浮與惡意的臉,然后落在他腰間那柄裝飾華麗、鑲嵌著寶石的佩刀上。那目光很冷,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仿佛在看一件器物,一件…徒有其表的廢物。
金煥被她看得莫名心頭一緊,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委屈,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冰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這讓他感到一種被冒犯的煩躁,仿佛自己才是那個被審視的小丑。他惱羞成怒地挺直腰板,右手猛地握住了刀柄,似乎想用這動作找回場子,色厲內荏地喝道:“看什么看!不服氣?”
冷月凝依舊沉默。她只是緩緩地、異常吃力地再次舉起了手中的“寒泓”。青銅劍身銹跡斑駁,在灰暗的天光下毫不起眼,劍刃甚至有些鈍拙。然而,當她握緊劍柄,那單薄的身體里似乎又榨出最后一絲力量,手臂的顫抖奇跡般地減弱了。她不再看金煥,目光重新凝聚在劍尖,對著漫天雨幕,用盡全身力氣,緩慢而堅定地刺出一劍!
這一劍,沒有華麗的軌跡,沒有呼嘯的勁風,只有一種近乎笨拙的、一往無前的決絕!劍鋒破開層層雨簾,刺向虛無的前方,帶著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絕氣勢!那沉重古拙的劍身,在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某種不屈的意志,發出低沉而清晰的嗡鳴!
金煥和他的跟班們,被這突如其來、帶著慘烈意味的一刺驚得下意識后退了半步,臉上的嘲弄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愕然和不易察覺的悸動。那柄破劍,那個在雨中顫抖的單薄身影,此刻竟讓他們心頭掠過一絲寒意。
冷月凝刺出這一劍后,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她用劍拄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刀割般的疼痛。但她依舊挺直著背脊,像一桿插在泥濘中的標槍。
“廢物!一群沒用的廢物!”
塢堡另一側,一間相對寬敞、陳設也明顯精致些的木屋里,大長老金厲正對著垂手肅立的金煥低聲咆哮,山羊須氣得一翹一翹。他指著窗外演武場的方向,指尖都在發抖:“你看看那個丫頭!就憑她那副風吹就倒的樣子,那把破銅爛鐵!居然…居然能讓你們幾個大老爺們兒心里發怵?!金煥!你的刀呢?你的膽氣呢?都讓澤里的王八給吃了?!”
金煥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梗著脖子辯解:“爹!我不是怕她!我是…我是覺得晦氣!您看看她那個樣子,跟個活死人似的,整天抱著那把破劍,眼神瘆得慌!跟她較勁,跌份兒!”
“晦氣?我看是你廢物!”金厲猛地一拍桌子,震得上面一個白瓷茶盞跳了跳,“我告訴你多少次了!云澤君那套‘臥薪嘗膽’、‘復土雪恥’是癡人說夢!這云夢澤就是我們的棺材!現在最要緊的是什么?是保存實力!是穩住人心!是讓跟著我們的這百十口子人活下去!而不是去招惹翻江蛟,更不是縱容那個丫頭片子在那里裝神弄鬼,動搖人心!”
他壓低聲音,眼神變得陰鷙:“云澤君…哼,他那身子骨,還能撐幾天?等他沒了,這云夢澤,還有這點金鱗殘部,總得有人站出來主持大局!你是我金厲的兒子,是閣中嫡系血脈!你不爭氣,難道要等那些旁支或者…或者那幾個不知所謂的丫頭片子騎到你頭上嗎?!”
金煥被父親眼中赤裸裸的野心和斥責激得熱血上涌,挺起胸膛:“爹,我明白了!您放心,這云夢澤,將來必定是您的掌中之物!那幾個丫頭…哼,有的是辦法收拾!”
金厲看著兒子臉上重新燃起的斗志(或者說戾氣),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捋了捋胡須,眼中精光閃爍:“嗯。眼下,就讓他們父女折騰去。翻江蛟那邊…哼,遲早會讓他們知道,在這云夢澤,誰才是真正能‘講規矩’的人!你去,把趙老三他們幾個叫來…”
父子倆壓低聲音,在昏暗的屋內密謀起來,窗外的雨聲,成了他們野心的最好掩護。
與此同時,塢堡深處一間小小的閨房內。
這里與別處的簡陋粗獷截然不同。墻壁用細密的葦席精心編織過,遮擋了大部分粗糙的木紋。一張小小的梳妝臺上,竟奇跡般地擺放著一面邊緣有些磨損的菱花銅鏡,旁邊還有一個打開的首飾匣,里面寥寥幾件珠翠,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微弱卻執著的光彩。
霓裳坐在銅鏡前,桃紅色的衣裙在這灰暗的澤國里顯得格外刺眼,如同廢墟里開出的一朵妖異的花。她正拿著一把小巧的銀梳,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著自己烏黑濃密的長發。鏡子里映出一張足以顛倒眾生的容顏,眉眼精致,膚光勝雪,只是那眉宇間,凝結著一股化不開的郁氣和怨懟。
窗外,隱隱傳來主屋方向云澤君壓抑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如同垂死的掙扎。霓裳梳頭的動作頓住了。她側耳聽著,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像是擔憂,又像是…一絲隱秘的快意?她放下銀梳,下意識地站起身,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一條縫隙。
冰冷的雨氣混雜著水腥味撲面而來。透過雨幕,她能看到主屋緊閉的門窗,也能看到遠處演武場上,那個在泥濘中依舊倔強揮劍的青色身影——冷月凝。以及更遠處,金厲父子那間隱隱透出人影晃動和低語的木屋。
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獨感和被遺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父親…那個病弱得只剩一口氣的男人,他的目光永遠只停留在那張破地圖上,停留在那些虛無縹緲的“分舵”、“復土”上,停留在那些所謂的“潛鱗衛”身上!何曾…何曾真正看過她這個女兒一眼?在他眼里,自己大概還不如他手邊那碗苦藥來得重要吧?
還有那個冷月凝…裝模作樣!整天擺出一副清高孤絕、為閣盡忠的樣子,騙誰呢?不過是想博取父親的關注罷了!還有金煥那些蠢貨…粗鄙不堪,令人作嘔!這小小的塢堡,就像一個巨大的、令人絕望的牢籠,而她,就是這牢籠里最美麗也最無用的點綴!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在這片爛泥塘里,一文不值!無人欣賞,無人珍視!
憑什么?!
一股尖銳的恨意和不甘,如同毒藤般纏繞上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猛地攥緊了拳頭,精心修剪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中的萬分之一。
鏡花水月…她看著銅鏡里自己絕美的倒影,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冰冷而凄楚的弧度。再美的容顏,困在這不見天日的泥沼里,最終也只能像那些澤底的水草一樣,腐爛發臭!不!她霓裳,絕不要這樣的命運!
就在這時,塢堡簡陋的寨門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驚慌的呼喊,穿透了連綿的雨幕,帶著不祥的預兆,清晰地傳到了她耳中:
“報——!君上!不好了!出澤…出澤換鹽的船隊…在蘆葦蕩…遭了翻江蛟的埋伏!三艘船…兩艘被劫!一艘…一艘拼死逃回,帶隊的趙執事…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