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在連綿的冷雨和彌漫的焦煙中艱難地透出一絲慘白。青石鎮(zhèn)威遠鏢局的廢墟上，最后幾點火星也徹底熄滅，只留下滿目瘡痍和刺鼻的焦糊味。雨水無情地沖刷著斷壁殘垣，將昨夜的血色匯成一道道渾濁的溪流，蜿蜒淌向低洼處。

江寒跪在父母殞命的焦黑印痕旁，身體早已冰冷僵硬，連骨髓都仿佛被凍透。他不知跪了多久，雨水順著凌亂的黑發(fā)流下，劃過他布滿血絲、空洞無神的眼睛，也沖刷不掉臉上干涸的血污和淚痕。

“活下去…報仇…”母親最后的聲音如同魔咒，一遍遍在死寂的腦海中回響，終于撬動了他麻木的神經(jīng)。

他艱難地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冰冷的觸感讓他一個激靈。是“寒影”刀柄。家傳的刀，此刻成了他唯一的依靠和支撐。他咬著牙，用刀撐著地面，一點點，如同生銹的傀儡般，將自己從泥濘中拔起。

雙腿如同灌了鉛，每挪動一步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心靈上的傷口遠比身體的凍傷更甚。他踉蹌著在冒著青煙的廢墟中翻找。焦黑的木炭、扭曲的金屬、破碎的瓦礫……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試圖將他吞沒。

終于，在一根倒塌的橫梁下，他找到了。被壓在一角，沾滿了泥污和暗紅血漬，封面已被燒焦大半的冊子——《寒鋒訣》殘本。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還有一枚小小的、冰冷的物事，是父親從不離身的玄鐵指環(huán)，指環(huán)內(nèi)側(cè)刻著一個微小的“江”字，此刻也沾滿了血污。

他死死攥住刀譜和指環(huán)，仿佛抓住了溺水時唯一的浮木。冰冷的金屬和粗糙的紙張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提醒著他血海深仇的存在。

遠處傳來人聲嘈雜。鎮(zhèn)上的居民終于敢在白天靠近這片昨夜如同鬼蜮的廢墟，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臉上帶著驚懼和同情。

“造孽啊…威遠鏢局，一夜之間就沒了…”

“聽說是黑風(fēng)寨的山賊干的？太狠了！”

“江總鏢頭多好的人啊，怎么就…”

“噓！小聲點，官差來了！”

江寒心頭一凜，猛地縮身，借著半堵殘墻的陰影，將自己藏匿起來。他透過斷墻的縫隙望去。

只見幾名身著皂隸公服的衙役，簇擁著一個留著鼠須的師爺，分開人群走了過來。那師爺看著廢墟，裝模作樣地搖頭嘆息，一臉悲天憫人。

“唉！天降橫禍！威遠鏢局江震，因無證行俠，結(jié)怨黑道，慘遭黑風(fēng)寨悍匪滅門！實乃我青石鎮(zhèn)一大損失！令人痛心疾首啊！”師爺?shù)穆曇粢謸P頓挫，清晰地傳入江寒耳中。

他身后的衙役手腳麻利地將一張墨跡未干的告示貼在旁邊還算完好的墻壁上。

江寒瞳孔驟縮！告示上赫然寫著：“黑風(fēng)寨匪寇，襲擊威遠鏢局，致鏢局上下人等盡數(shù)罹難…官府懸賞紋銀百兩，緝拿黑風(fēng)寨匪首…”下面還畫著幾個面目模糊、兇神惡煞的山賊頭像。

“顛倒黑白！指鹿為馬！”江寒的牙齒幾乎要咬碎，一股腥甜涌上喉頭。他死死盯著那師爺和衙役，看著他們惺惺作態(tài)地安撫了幾句驚魂未定的鎮(zhèn)民，然后便施施然地離開了。人群對著告指指點點，嘆息著，漸漸散去。

真正的兇手，是那持有“鑒”字龍紋令牌的黑衣人！是鑒俠司！還有他們背后的趙家！官府不僅視而不見，反而幫著混淆視聽，將臟水潑給根本不存在的“黑風(fēng)寨”！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比這秋雨更冷。江寒終于徹底明白了“無證者”在這世道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冤屈無處申訴，意味著性命如同草芥！所謂的法紀，不過是權(quán)勢者手中的玩物！

“趙家…鑒俠司…”他低聲念著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血沫。

此地絕不能久留！官府的人去而復(fù)返，或者趙家的爪牙再來查看，自己必死無疑！

江寒最后看了一眼這片埋葬了所有的廢墟，將無盡的悲慟和刻骨的仇恨深深壓入心底最深處，如同冰封。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血污，將刀譜和指環(huán)貼身藏好，緊了緊破爛的衣衫，趁著清晨的雨幕和殘留的煙塵，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滑出了威遠鏢局的斷壁殘垣，融入青石鎮(zhèn)濕漉漉的小巷深處。

他避開大道，專挑僻靜無人的泥濘小路。饑餓如同附骨之蛆，冰冷和傷痛不斷侵蝕著體力。每一次腳步聲傳來，都讓他神經(jīng)緊繃，迅速藏匿。他看到街角貼著那張污蔑威遠鏢局的告示，懸賞“黑風(fēng)寨”山賊的畫像刺眼無比。

快到鎮(zhèn)口時，一陣喧鬧聲傳來。江寒警惕地縮進一個堆放雜物的角落。

只見鎮(zhèn)口的大道上，一個身材干瘦、穿著破爛的農(nóng)夫被兩個家丁模樣的壯漢死死按在泥水里。一個穿著錦緞長袍、腰間醒目地掛著一枚黃澄澄“黃銅俠令”的胖子，正用馬鞭狠狠抽打著農(nóng)夫，嘴里罵罵咧咧：

“老不死的！欠了張爺?shù)淖庾舆€敢躲？我看你是活膩歪了！張爺我持證行俠，替天行道，今天非得好好教訓(xùn)你這刁民不可！”鞭子抽在農(nóng)夫身上，發(fā)出“啪啪”的脆響，帶起一道道血痕。農(nóng)夫蜷縮著身體，發(fā)出痛苦的哀嚎。

“張爺息怒！張爺息怒！小老兒實在是…實在是收成不好啊…”農(nóng)夫的老伴跪在一旁，磕頭如搗蒜，額頭都磕出了血。

周圍遠遠圍著一些鎮(zhèn)民，個個面帶不忍和憤怒，卻無一人敢上前勸阻，更無人敢直視那胖子囂張的嘴臉。

這時，一隊巡街的衙役走了過來。為首的班頭看到那胖子，臉上瞬間堆起諂媚的笑容，快步上前，點頭哈腰：“喲！張爺！您辛苦，行俠仗義呢！這等刁民，是該好好教訓(xùn)！”

那持“黃銅俠令”的張胖子，正是趙家的護院頭目張彪！他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手中的鞭子抽得更狠了：“王班頭，你來得正好！這老刁民抗租不交，還意圖反抗！本大俠小懲大誡，維護法紀，沒毛病吧？”

“沒毛病！沒毛病！”王班頭滿臉堆笑，“張爺您持證行俠，為民除害，實乃我輩楷模！您繼續(xù)，繼續(xù)！小的們給您看著場子！”說完，竟真的帶著衙役站在一旁，如同看戲般，對農(nóng)夫的慘叫和老婦的哀求置若罔聞。

“持證行俠…為民除害…”江寒躲在暗處，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鮮血滲出都渾然不覺。眼前這一幕，與昨夜威遠鏢局的慘劇何其相似！只不過換了一層“俠義”的虛偽外衣！

這就是所謂的“俠客執(zhí)照”制度下的江湖？持證者可以肆意欺凌弱小，顛倒黑白！而無證者，如他父親那般真正的行俠仗義，卻成了“擾亂法紀”，招致滅門之禍！

憤怒的火焰在冰冷的胸腔里燃燒，幾乎要將他吞噬。他死死盯著張彪腰間那枚刺眼的黃銅令牌，盯著衙役那諂媚的嘴臉，盯著泥水中哀嚎的農(nóng)夫。三年前父親仗義出手救下的那對爺孫，是否也曾遭受過同樣的屈辱？而趙家，是否也因此記恨在心？

“趙家…鑒俠司…”江寒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底的血絲更濃。但他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如同喪家之犬，連自身都難保，沖出去只能是白白送死，辜負了父母用生命換來的這條命！

他強迫自己低下頭，將沸騰的殺意和屈辱死死壓住，如同受傷的孤狼，拖著疲憊傷痛的身體，悄無聲息地繞過鎮(zhèn)口，沿著泥濘不堪的小路，一頭扎進了鎮(zhèn)外連綿的秋雨和荒涼的山野之中。

背影在冷雨中，單薄、踉蹌，卻帶著一股浸透了血淚的、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