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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

這是一部講述波斯歷史的書,但是不同于其他講述波斯歷史的書(并不是說此類書有很多)。這本歷史書使用真實、當地的古波斯史料,講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故事,它不同于那些我們早已熟悉的、基于古希臘記載的故事。這個故事由波斯人來講述,他們講述的是波斯內部的故事。因此,它是波斯版本的波斯歷史。

這本書的內容也比較新穎。書中出現的波斯人遠非希臘人想象中的野蠻人,他們智力超群,在社會和文化上成熟發達,在經濟上繁榮興盛,在軍事上強大有力。這一“波斯版本”(這個短語借自羅伯特·格雷夫斯在1945年寫的一首戰爭詩的標題)將我們置于一個新的現實之中。對于波斯在古代世界的地位,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獨到、有時令人吃驚的解釋。它也突出了伊朗對于世界文明的貢獻。

在這本書中,我們將穿越時空,描繪波斯帝國的崛起、擴張和鞏固,從伊朗西南部一個普通的部落社會到歷史上第一個統治世界的超級大國。我們將考察波斯帝國的君主,即強大的阿契美尼德王朝專制統治者的生活,并探討王朝政治如何影響整個帝國的治理。我們會看到大量令人難忘的人物——國王及其妻子、太監、士兵、囚犯、稅吏,我們會停下來探索他們生活的世界:他們的宗教觀念、政治理念,以及領土抱負;我們也會了解他們如何生活、在哪里生活,吃什么、穿什么、想什么,以及怎么死的。此書既是古代伊朗第一個偉大帝國的政治史,又是對波斯人所在世界的社會—文化探索。

波斯帝國的建立使得東西方之間首次重要且持續的聯系成為可能,并為后續的古代帝國奠定了基礎。它在定義一個成功的世界帝國的樣貌這一點上的重要性,我們怎么強調都不為過。波斯帝國在歷史上首次開啟了國際對話,因為總的來說,波斯統治者還是開明的專制君主。他們對自己的王權采取了一種令人驚訝的自由放任態度。不同于那些追隨波斯人的步伐,成為狂熱帝國主義者的羅馬人或英國人,波斯人并不想將自己的語言強加給被征服的族群。而英國的殖民者、士兵、商人,以及官員,則將“女王的英語”帶到了每一塊大陸,將其強加給那些被奴役的族群。從不列顛尼亞到敘利亞,羅馬人將拉丁語用作商業、金融、律法和秩序的語言。對于每一個生活在羅馬帝國境內的人而言,拉丁語都是必需的。但波斯人從不將他們的語言強加給被統治的族群。他們更喜歡用當地的語言發號施令,并規定亞蘭語為帝國境內的一種通用語,以促進有效且公正的交流。在宗教領域,也是如此。如果只是為了確保控制富裕的神廟,以及強大祭司的忠誠,波斯國王一般謹慎地表現為地方宗教信仰的積極守護者。即使是在很小的行政區域,波斯人也會授予神廟特權,并承認當地神靈的護佑。波斯人也不像羅馬人和英國人那樣,在統治疆域內打造視覺烙印。沒有一種波斯“風格”被強加于帝國的建筑之上。這種不尋常的現代且開明的觀念模式可以用一個古波斯語詞加以概括,即vispazanānām,大流士大帝也常用它來描述自己帝國的文化多樣性。

古波斯帝國的銘文也喜歡強調帝國的多樣性(盡管它們總是以波斯為中心)。正如大流士的一段銘文所記錄的,“這便是我坐擁的王國,從居住在索格底亞那之外的薩卡人那里開始直到埃塞俄比亞,從印度一直延伸到斯巴達”(DPh)。在波斯波利斯發現的另一篇文獻將波斯劃為了世界的中心,但也表明了,這個帝國是波斯萬神殿主神、“智慧之主”阿胡拉·馬茲達賜予大流士的禮物,他將這個最珍貴的禮物交給了波斯國王:

阿胡拉·馬茲達是偉大的神。他立大流士為王,將這片廣闊土地的王權賜予大流士王,其中包括波斯、米底和說其他語言的土地、山川平原之境、海這邊和海那邊的土地,以及沙漠這邊和沙漠那邊的土地。(DPg)

大流士和他的繼任者控制著一個從波斯延伸開來,西至地中海、東至印度、南至阿曼灣、北至東歐大草原的帝國,囊括了埃塞俄比亞和利比亞、希臘北部和小亞細亞、阿富汗,以及印度河上游的旁遮普。帝國境內擁有無數的沃土農田,上面種了大麥、椰棗、扁豆和小麥;帝國的疆域內還蘊含豐富的珍貴礦藏——銅、鉛、金、銀和青金石。論財富,當時世界上沒有哪一個王國能與它匹敵。

波斯人統治著古代世界最大的帝國之一。而更令人矚目的是它從崛起至成就偉業的過程。它興起于一個微不足道的部落領地,這個領地位于現今伊朗西南部的法爾斯省。在古波斯語中,這片地區被稱作“帕爾斯”(Pārs)或“帕爾薩”(Pārsa)。這一稱呼后來被古希臘人聽作“波西斯”(Persis),正是這一名稱隨后變成“波斯”(Persia)流傳至今。阿契美尼德家族是波斯帝國的統治家族,也是這本書的主題。這個名稱取自同名的始祖Achaemenes(阿契美尼斯),居魯士大帝和大流士大帝都聲稱他為自己的祖先。Achaemenes也是波斯語名字Haxāmanish的希臘語譯名,而這個波斯語名字又源自古波斯語haxā-(意為朋友)和manah(意為思想的力量)。這個源于父族名稱的王朝便被操古波斯語的人稱為Haxāmanishiya,即阿契美尼德。

此書中的人名基本上被拉丁化(那些只在古波斯語文獻中才被提及的人除外,書末附有主要人物的名字)了,這只是一種權宜之計,雖然不甚令人滿意,但這亦算是提及這段歷史主要人物時的一種解決方式。因為經過數個世紀的了解,我們更熟悉Darius(大流士,即古希臘語Dare?os的拉丁化譯名),而非真正的古波斯語詞Dārayavaush。這難免令人遺憾,因為古波斯語名字內涵豐富,并且也是一種有力的宣告,旨在反映承用此名之人的特點和地位。此外,重要的波斯習俗和價值觀也反映在人名中,這為我們了解波斯人的心態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視角。例如,Dārayavaush的意思是“堅守仁善”,這無疑體現了大流士的王者角色。薛西斯的真名是Xshayarashā,意思是“號令群雄”,而希臘人和羅馬人所熟知的四位阿爾塔薛西斯(Artaxerxes),他們的古波斯語名字為Artaxsha?a,意為“以神圣真理統治”。居魯士在古波斯語中則一直是Kūrush,意為“敵人的羞辱者”。對于一位名聲建立在公正、寬容和善良之上的國王而言,這是一個有趣的稱號。

古波斯語名字拉丁化的過程,高度暗示了波斯的歷史是如何被從完全西方化的視角擅用和改寫的。我們沿用Darius而非Dārayavaush,正是對西方歷史編纂學的腐化歷程,以及對真正的波斯文化獨特性受到破壞的悲情控訴。

當談及波斯歷史時,名字和命名都很重要。以“波斯”這個名字為例,它的使用本身就充滿爭議。曾經為西方所熟知的波斯就是現在的伊朗(Iran,該國的全名是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在今天的西方,以及中東的部分地區,伊朗經常被視為一個“賤民國家”,即一個在世界上最不穩定的地區煽動戰爭的“麻煩制造者”。伊朗被認為是西方,特別是美帝國主義公開的敵人。對西方人來說,伊朗是“中東恐怖主義”的發源地和“社會壓迫”的代名詞。伊朗已經變成一個“骯臟”的詞語。由于伊朗一詞與統治該現代民族國家的伊斯蘭政權的關系,伊朗文化也受到了貶低和譴責。伊朗人非常清楚,新聞標題、電視紀錄片、雜志文章,以及無處不在的社交媒體平臺是如何向世界展示他們形象的。有關伊朗和波斯這兩個詞的感受在不斷變化,在日常話語中,這兩個詞經常重合,可以被用作同義詞。在1979年后定居美國或歐洲的伊朗人看來,“波斯”被用來意指一個“更好的”境地和時代。人們可能會認為,一個簡單的方式,即用“波斯”指代前伊斯蘭時期,用“伊朗”指代伊斯蘭時期,可能是解決術語問題的實用方案。但是,實際上并非如此,這樣簡單的標記方式并不足以解決問題。

1934年12月28日,英國駐波斯大使許閣森爵士寫信給英國外交部東方司司長喬治·倫德爾:“我們剛剛收到了一封來自波斯政府的荒謬照會。”他解釋道:“信上要求我們用‘伊朗’和‘伊朗人’,而非‘波斯’和‘波斯人’。”仔細考慮此請求后,倫德爾不得不回信給許閣森爵士:“我知道這個問題是因希羅多德而起,他沒能預見現代波斯人的敏感,因此他在提及這個國家時不夠禮貌。”

在1935年3月的諾魯孜節慶典上,短暫的巴列維王朝(1925—1979年)的首位統治者禮薩汗宣布,不應再使用“波斯”這一陳舊的詞來指代他所統治的國家。他選擇改用“伊朗”一詞。禮薩汗意識到,在西方人的想象中,“波斯”一詞自希羅多德時代起,就一直是“頹廢”“奢靡”“思想落后”等形象的同義詞。那些到過波斯的西方旅行者對這種古老的印象進行了擴展,在他們的報道和回憶錄中,“波斯”被精心地塑造成了一個奇異之地,神秘莫測、籠罩在黑暗陰影之下,充滿陰謀詭計、專制君主、被奴役的婦女,并且擁有超乎想象的財富。禮薩汗對這些陳詞濫調自然是頗為熟悉。他寫道:“每當說起或寫到‘波斯’這個詞,外國人就會立刻想起軟弱、無知、悲慘、缺乏獨立性、混亂無序和無能,這些都是波斯上一個世紀的特征。”

1935年,禮薩汗尚沒有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西方對他統治的國家形象的挪用,因為直到1978年,巴勒斯坦裔學者愛德華·薩義德才提出了一個禮薩汗或許能夠使用的術語,即“東方主義”(Orientalism)。這一術語描述了西方帝國主義話語再現中東世界“殖民地”和文化的方式,這種再現方式為西方殖民事業加以辯護,并支持這一行徑。簡而言之,“東方主義”就是一種表現他者性(Otherness)的特殊方式。“東方”幾乎是歐洲人的發明,自古以來便是充滿傳奇故事、異國情調、令人魂牽夢繞的回憶和景致,以及非凡經歷之地。禮薩汗意識到,源自希臘語的“波斯”一詞的內涵,削弱了伊朗在現代世界的潛力。“伊朗”則源自中古波斯語ērān,本用于指代伊朗民族,后延伸指代帝國本身。伊朗之外的族群,比如希臘人和羅馬人,被統稱為“非伊朗人”(anērān)。禮薩汗認為,“伊朗”才是他所統治的國家的恰當名稱,這個名稱植根于這片土地、歷史和民族。

那么,我們應該用哪個詞:“波斯”還是“伊朗”?“波斯”可以被用來描述這個從公元前6世紀居魯士二世開始被諸多專制君主統治的王國。因為該名稱指的是伊朗高原西南部的一片特定的土地,那是阿契美尼德部落的家園,所以從狹義上來講,它也是指波斯帝國。那么,“伊朗”呢?它也是一個可以接受的術語。從種族、地理和歷史的角度來看,自遠古以來,便有一個“大伊朗”概念,它從俄羅斯南部、烏克蘭和多瑙河流域延伸到高加索山脈、里海,之后一直延伸到中亞廣袤的平原和印度西北部地勢崎嶇的地區。在此論述中,波斯帝國(最狹義的“波斯”)實際上就是這個“大伊朗”的代表。“伊朗”和“波斯”兩詞將貫穿本書,本書對這兩個詞不予以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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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波斯帝國是這樣一個主宰世界、定義時代的實體,那么為什么古代波斯人沒有被賦予他們應有的歷史地位呢?這種怪異現象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由以下事實來解釋:19世紀早期之前,尚未有人能接觸到任何真正的波斯帝國時期的文獻資料。1835—1837年,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亨利·羅林森推斷出古波斯楔形文字是一種表音文字,之后成功破譯了它。1837年底,他完成了對于大流士大帝下令雕刻的貝希斯敦銘文的抄錄,并將其開頭段落的譯文寄給了英國皇家亞洲學會。但是完整譯文的出版直到1849—1851年才最終完成,而且學者們對古波斯語的領會進展緩慢。誠然,破譯古波斯語是破譯埃蘭語、巴比倫語,以及最終破譯阿卡德語(亞述人的語言)的關鍵,學術界很快就將注意力轉向了美索不達米亞豐富的文學及碑銘遺產,波斯研究由此遺憾地落在了后面,與此同時,亞述學卻開始蓬勃發展。

因此,波斯帝國只能通過兩種不同的外部來源進入西方的歷史意識:《圣經·舊約》和古典時代希臘、羅馬作者的作品。大體而言,《圣經·舊約》文本支持波斯人。因為正是偉大的波斯國王解放了“巴比倫之囚”,并應允他們返回家園,在耶路撒冷所羅門王原初的圣殿遺址上重建了新的(第二)圣殿。在《圣經·舊約》中,波斯人是上帝的仆人,他們支持猶太人擁有家園的權利,波斯是值得合作和擁護的超級大國。然而,古典時代的作者幾乎完全以負面的視角描繪波斯。大帝們被刻畫成荒淫無度、反復無常且神經錯亂的暴君,波斯帝國則被視為對希臘“自由”理想(無論其含義如何)的壓迫性挑戰。在希臘人的描述下,波斯人膽小懦弱、詭計多端、陰柔羸弱、報復心強、不知羞恥,他們成了野蠻主義的代表。

波斯人與其龐大的帝國對希臘人的想象力產生了顯著的影響。希臘人對他們強大的東方鄰國念念不忘。希臘藝術中包羅了數不清的波斯人形象,將他們展現為驕奢的暴君和戰敗的士兵;希臘文學中也滿是各種各樣的波斯奇聞逸事的細節,其中提及了聽起來像是波斯人的名字(然而這些名字是假的),也提及了貢賦、律法、說實話的習慣、酗酒和黃金。希臘人常常談論柑橘類水果、駱駝、馬匹、孔雀、公雞、獵獅、花園,以及以帕勒桑(parasang)[1]為計量單位的道路系統。他們以昂貴的服裝和紡織品,精致的食物和飲料,豪華的餐具、羽扇和蠅撣,以及象牙家具為例,描述了波斯人極其富貴、傲慢、自大和奢侈的生活方式。他們還講述了波斯王妻、妃子、其他女眷和太監,以及刺穿刑、十字架刑和其他許多可怕的刑罰,這些刑罰既持續時間久,又折磨人。這份巨量的“波斯主義”清單有助于塑造希臘人的自我身份認同,盡管它很少提及波斯人的真實生活。古典時代的雅典社會被他們自行塑造成了波斯文明的鏡像。似乎只有當雅典人想象通過波斯人的眼睛來審視自身時,他們才最能意識到自己的“雅典性”。例如,希羅多德在《歷史》(Histories)的第五卷中描述了雅典人挑唆伊奧尼亞人反抗時,大流士一世對伊奧尼亞人焚毀波斯控制的城市薩迪斯的反應。希羅多德說,波斯國王從一開始關注的就是雅典人,而不是伊奧尼亞人:

大流士問,雅典人是什么樣的人?得到答案后,他命人取來弓。他接過來后,張弓搭箭,一舉射向天空。當箭羽飛入空中,他大喊:“宙斯啊,請容許我向雅典人報仇雪恨!”語畢,他吩咐隨從在每次擺餐時提醒他三遍:“主公,不要忘記雅典人。”

只有希臘人,而且是支持雅典的希臘人,才能寫出這一幕。大流士不太可能過多地考慮遙遠的雅典人,他腦海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量,比如斯基泰人和印度。但這個故事清楚地向我們展示了雅典人的驕傲自大和自我膨脹。將自己想象成令大流士心力交瘁的死敵,給了雅典人一種價值感。

希羅多德進一步擴展了這一想法。據他所說,正是對雅典支持伊奧尼亞叛亂的記憶,導致了波斯在公元前490年和公元前480年采取對希臘的軍事行動。后一次征戰尤其值得一提,因為盡管此時薛西斯已經繼承了父親的王位,但希羅多德仍繼續強調雅典人留給大流士的深刻記憶。后一次入侵也是公元前472年上演的埃斯庫羅斯的偉大悲劇《波斯人》(Persians)的主題。在劇中,薛西斯被描述為一個殘酷的暴君,他試圖摧毀雅典和其他希臘城邦所享有的自由。隨后,阿契美尼德王朝專制統治者壓倒性的勢力被幸運地擊退,這成了詩歌、戲劇、藝術和新的敘事史中值得慶祝的事情,就如希羅多德所創作的《歷史》所描述的那樣。

經過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希羅多德筆下的薛西斯是一個極度復雜的人物。他時而狂暴殘忍,時而像孩子般悶悶不樂,時而又出人意料地自作多情、涕泗橫流。《歷史》一書中最重要、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件之一,便是薛西斯在回顧自己為入侵希臘而集結的艦隊時竟情緒崩潰、潸然淚下,字里行間流露出的細膩情感堪比真正偉大的虛構作品。正如希羅多德所解釋的,他“心生憐憫,因為他意識到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暫”,并且覺得這一切太令人沮喪了。整部《歷史》都強調了暴君人性的冷漠,而他卻對不可避免的死亡有著如此深刻的共鳴,這便是希羅多德一項非凡的心理發明。一位精神錯亂的領導者(上一分鐘這樣,下一分鐘那樣)管控著一個殘酷的中央集權專制國家,自希羅多德首次創造出這個印象以來,它就成了一直困擾著自由民主人士的噩夢。但這與波斯版本里真正的薛西斯沒有什么關系。

這并不是說,希羅多德對波斯歷史的觀點應被完全視為一堆胡亂捏造的道德故事。不是的,畢竟他生來便是波斯的臣民——他的家鄉哈利卡那索斯是波斯帝國的一部分,他一定對這一帝國(部分地區)的運作方式有所了解。他當然記錄了自己生活的那個年代流傳的波斯故事,從《歷史》一書中也有可能提取出真實、信息充沛且富有啟發性的波斯資料。不過,要完成這一過程須得小心謹慎。希羅多德的主要目的就是把那面鏡子舉到波斯人面前。鏡子反射回來的成像表明,波斯人是希臘人的反面,且是徹底的反面。

還有一些希臘作者與希羅多德差不多生活在同一時期。由于他們與波斯人有更加直接的接觸,他們的一些作品內容顯得更加豐富。例如,色諾芬在公元前401年加入了雇傭軍,一路從希臘進軍至巴比倫,受雇于波斯王子小居魯士。盡管色諾芬也忍不住略微貶低自己的寫作對象,但他的作品《長征記》(Anabasis)和《居魯士的教育》(Cyropaedia)是有用的第一手資料,它們從一個士兵的視角記錄了波斯人的生活。相比之下,更能讓人直接受益的是尼多斯的克特西亞斯的作品。克特西亞斯是一位希臘醫師,在阿爾塔薛西斯二世統治期間擔任波斯宮廷的御醫。他與波斯王室近距離接觸長達17年,還學會了古波斯語。他常與波斯帝國的貴族交談,收集了有關他們家族歷史和王朝傳統的第一手資料。他那本厚厚的暢銷書《波斯志》(Persika,遺憾的是,如今只留存些許殘篇)從知情者的角度展示了波斯的獨特歷史。克特西亞斯轉述了曾在波斯貴族府邸里講述、傳誦和表演的故事、寓言與傳說。學者們一度認為,克特西亞斯只不過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但現在人們認為,他對我們理解波斯人是如何對待“歷史”的做出了重要貢獻。

從公元前550年左右到公元前4世紀30年代左右(亞歷山大大帝的時代),每一代希臘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方式,可以根據需要重新確認自己的身份,以對抗不斷變化但始終存在的波斯威脅。希臘人對波斯人的著迷,集中體現在他們想方設法最大限度地降低波斯作為超級大國的信譽。希臘人誹謗和諷刺波斯人,旨在撫平自己痛苦和恐懼的傷口。這些傷口皆源于希臘作為鄰近帝國的地區,必須要面對有著相當真實的領土擴張野心的波斯帝國,而且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一威脅會消退。為了提高希臘人的士氣,他們運用舞臺、雕塑及其他藝術形式創造了一系列可以起到“宣泄作用”的形象。這些藝術形象毀謗、貶低和蔑視波斯人,強化了希臘人(尤其是雅典人)的卓越地位。其中之一就是一個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世紀60年代中期的紅彩陶大酒瓶。它被稱為“歐律墨冬瓶”(Eurymedon Vase)。瓶上的圖畫是為慶祝公元前467年雅典人在小亞細亞的歐律墨冬河打敗波斯軍隊而創作的“紀念品”。它是在某種飲酒聚會上使用的,可能是士兵的聚會。當此酒瓶在一群重裝步兵中傳遞時,瓶上的波斯人也隨之在這些步兵之間被推搡拉扯。每個飲酒人都緊握酒瓶,重演瓶上的場景。“現在我是歐律墨冬,”他吹噓道,“看著我,干死這波斯人!”這個酒瓶形象是對士兵情緒的一種直觀的可視化顯示,然而,這個場景很可能反映了一個活生生的現實。“歐律墨冬瓶”是公元前5世紀60年代的雅典時代精神的一種表現。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玩笑,針對當時出乎意料、實屬巧合的政治軍事事件,顯示了希臘人對付野蠻波斯人的天然優勢。

這個遭受羞辱、戰敗和毀滅的波斯形象能將我們帶往何處呢?它直接將我們帶到了歐洲的啟蒙時代,那時知識分子開始理論化地闡釋西方為何在世界秩序中占據這樣的主導地位,以及白人文明的傳播為何如此成功。他們提出了一個激進的理論:歐洲人的優越性并非如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們所認為的那樣來自基督教,而是源于古希臘的文化傳統。他們斷定希臘人發明了自由和理性,然后羅馬人在一系列帶有文明教化意義的帝國式征服中,將這些珍貴的禮物傳播到了整個歐洲。處于希臘和羅馬邊緣的其他文化都是野蠻的。在所有的野蠻人中,最壞且最具威脅者自然就是波斯人,因為他們想要一統世界。這違背了白人至上的自然秩序。孟德斯鳩在1721年出版的《波斯人信札》(Persian Letters)一書中提出了這個概念。他寫道:“歐洲人天生適合自由,亞洲人則天生適合被奴役。”1787年,蘇格蘭歷史學家約翰·吉利斯進一步闡述了此觀點,他堅持認為,波斯人“奴役了小亞細亞的希臘人,亞洲專制統治的恐怖第一次威脅到了歐洲”。數十年后,進入新的世紀,為了造福所有種族和遏制野蠻人,在世界各地傳播給予自由的希臘文化的好處,成了魯德亞德·吉卜林所說的“白人的負擔”。

1889年9月,年輕但前途遠大的英國議會議員喬治·納撒尼爾·寇松開始了為期3個月的波斯之旅(這也是他唯一一次訪問該國)。在波斯波利斯閑逛時,他深深震撼于自己的所見所聞,將波斯波利斯廢墟視為“歲月的莊嚴告誡”。這種告誡當然是傲慢自負的,他認為,波斯人無法理解他們自身“不具備維持帝國所需的品質”,也不能有效地治理它。寇松認為,波斯的長期衰敗是不可避免的,但它需要亞歷山大那樣的希臘人來達到自己注定的結局。寇松在其兩卷本著作《波斯和波斯問題》(Persia and the Persian Question,它通常被認為是史上最長的職位申請書,申請的是寇松夢寐以求的印度總督一職)中指出,他發現,波斯人和印度人對西方殖民主義的抵抗令人困惑。他略帶迷茫地寫道:“普通亞洲人寧愿忍受亞洲人施行的惡政,也不愿意接受歐洲人的良政。”

寇松是英國精英公學體系的一個成功產物,此體系是明顯的英國式親希臘主義的典型代表。這個全是男性的教育體系就是特權工廠,高級法官、資深文官和外交部高級官員都產于這座工廠的流水線。依據傳統,古典學是他們課程的核心。古希臘語言與文學被視為教育的基石,希臘語被用來向大英帝國的下一代管理者灌輸知識。值得注意的是,希臘語言和歷史知識只在最具特權的英國精英階層(通常是男性)中傳播。溫斯頓·丘吉爾曾說過一句名言,他會讓孩子們“學習拉丁語作為一種榮譽,學習希臘語作為一種享受”。然而,在這句熟悉的妙語背后,其實是丘吉爾致力于利用古典學制造社交距離。這是一項影響深遠的計劃,通過它,各階層之間可以保持距離。此外,它通過只讓社會高層了解其奧秘,來增加普通人參與帝國建設的步驟成本。古典學家基托本人就是英國公學教育體系的產物。他在1951年撰寫了一本至今仍暢銷的希臘歷史導論(《希臘人》),引導讀者“去接受……這一事實的合理陳述”,即希臘人“對人類生活的意義有了全新的認識,并首次展示了人類思想的意義”。

從這一久遠的帝國主義式親希臘遺產中衍生出了一系列帶有破壞性的前提,以及一個有害的結論:希臘古典時代是世界歷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而西方作為希臘文化的繼承者無疑獲益頗多。這一遺產塑造了民族的歷史。英國哲學家、政治經濟學家約翰·斯圖爾特·密爾在1867年寫道,公元前490年希臘人和波斯人之間的馬拉松戰役,“比黑斯廷斯戰役還重要,即使后者是英國自身歷史上的一件大事”。他宣稱,“歐洲民族真正的祖先并不是他們的血緣之祖,而是給予他們最豐富遺產的那些人”。西方人視自身為希臘文明奇跡的直接繼承者。因此,他們有理由肯定西方文化亦是卓越的。他們通過推論演繹證明,被剝奪了古典希臘遺產的文明在理性思維與國家治理、目標統一、智識和雄心方面只能是次等的。波斯在古希臘人眼中頹廢專制的形象,又被重新用來代表所有非歐洲民族的不足和無能。

這種有悖常理的對文化能力等級的理解如今仍然被人提及。例如,研究希臘—羅馬世界的著名德國學者赫爾曼·本斯頓就將他的學術生涯建立在宣揚這種陳腐的西方優越感神話上。他近來沖動地寫道:

希臘人大勝波斯人的影響之深遠,幾乎不可估量。希臘人通過擊退東方的進攻,描繪了西方政治文化發展的圖景。隨著希臘人為爭取自由而戰取得勝利,歐洲首次同時作為一個概念和一個實體而誕生了。自由使希臘文化在藝術、戲劇、哲學和歷史編纂學方面上升到了典范的高度,歐洲為此要感謝那些在薩拉米斯和普拉蒂亞奮戰的戰士。如果我們今天認為自己是思想自由的人,那么正是希臘人為此創造了條件。

伯明翰大學歷史學家安德魯·貝利斯的觀點也可以列在此處。2020年,貝利斯在溫泉關戰役(公元前480年發生在薛西斯率領的波斯軍隊和希臘城邦聯軍之間的戰役)周年紀念日上提出:

溫泉關最偉大的遺產便是所謂的“黃金時代”……如果波斯人成功地徹底摧毀雅典,他們就會扼殺羽翼未豐的雅典民主,我們今天也就沒有機會為雅典衛城帕特農神廟的宏偉壯觀感到驚嘆,亦沒有機會閱讀諸如……修昔底德……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以及柏拉圖等名家的名著了。如果沒有(斯巴達國王)列奧尼達和他的士兵為捍衛自由而提供的靈感,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

這些觀點漏洞百出、十分虛偽。波斯人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摧毀民主(不管民主在古代語境中意味著什么)。事實上,伊奧尼亞地區的許多希臘城邦在波斯統治下,仍然繼續實行民主制度,畢竟波斯人認識到伊奧尼亞希臘人不喜專制獨裁,于是允許他們沿用民主制度。如果阿契美尼德王朝曾將希臘主體部分納入帝國版圖,他們也肯定會容忍那里的民主制度。他們甚至可能還會鼓勵這種制度。如果波斯人能夠戰勝斯巴達——古代最具壓迫性、否定自由的奴隸制國家,那將會是自由的勝利。這會終結斯巴達對希臘其他地區恐怖主義式的控制。因此,認為波斯人抑制和阻礙了歐洲文化發展的想法是荒謬可笑的。

自希波戰爭的時代之后,波斯人一直是歷史編纂中被抹黑的對象,他們被塑造成自由世界的殘暴壓迫者。西方的知識分子致力于宣揚其所謂的“獨特性”和“優越性”,這非常不利于波斯歷史的研究。現在是時候糾正波斯人長期遭受的誹謗和歪曲,聆聽真正的古波斯之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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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當原始材料似乎對我們不利之時,我們要如何才能接觸到波斯版本的歷史呢?畢竟,波斯人從沒有像希臘人那樣寫過敘事性的歷史,波斯也不存在像希羅多德、修昔底德或色諾芬那樣的歷史學家。這難道就意味著波斯人沒有過去的概念嗎?難道他們就不曾考慮過自己在歷史進程中的位置嗎?歷史敘述的缺失并不意味著波斯人不理解或不回應他們的歷史。波斯人知道自己的歷史,但他們選擇以不同的方式來銘記。波斯人通過歌謠、詩歌、寓言和傳說的方式,講述和傳承他們的過去。所以,波斯歷史其實是一種被表現出來的歷史。

總的來說,古代西亞、北非豐富的口述文化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對確切事實或具體日期的強烈厭惡。波斯人、巴比倫人和亞述人通過神話,尤其是創世故事,以及眾神、英雄和國王的偉大事跡,來了解過去。王權作為神明意志的體現,是古代西亞、北非歷史進程概念的核心,且歷史事件的實際細節不如依靠神話事件來解釋過去的模式有趣。“歷史”是諸神活動的結果,他們觸發事件的運轉。古人在理解歷史時追求連貫的模式,這意味著,只有知道了事件的結果,才能揭曉“歷史”上“究竟發生了什么”。后見之明是古代西亞、北非文明理解歷史進程的決定性因素。對波斯人來說,其帝國歷史由諸神開啟。他們能成功擴張領土,是因為阿胡拉·馬茲達神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那么,我們是否能找到一份有關波斯歷史的真實的波斯記錄呢?問題的答案是“可以”。

波斯版本其實隨處可見。盡管我們無法挑揀材料來源,也有可能找不到連續的敘述性材料,但波斯的內部歷史還是可以根據各種分散的材料拼湊出來。古代世界的歷史學家花了很長時間才認識到,人們可以根據波斯本土的材料了解他們。既然我們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就應該將波斯人從古典傳統中解放出來。

波斯歷史就是一個巨大的拼圖游戲,我們需要十足的耐心來拼湊,以及清醒的頭腦來相互配合。一些碎片丟失了,拼接的邊緣還有縫隙,但總的來說,從真實的波斯證據中浮現出來的畫面很有啟發性。它也是一個令人極其興奮的探索領域,在這個領域中,人們可以,并且也將遇到各種各樣令人眼花繚亂的材料。

讓我們從古波斯的語言說起吧。波斯帝國時期的波斯人使用古波斯語,它是現代波斯語(Farsi,法爾西語,通常意義上的現代標準波斯語)的早期形式。它用楔形文字書寫,這是美索不達米亞地區一種歷史悠久的書寫方式。在書寫形態上,它既可以被壓畫在潮濕的泥板上,亦可以被刻在堅硬的物體表面,比如石頭、青金石、雪花石膏,甚至是金銀表面。古波斯語被用于公共領域的官方文件和王室聲明,幾乎所有幸存的古波斯語文本都刻在建筑物和其他王家紀念碑上。除了古波斯語,這些文本通常還附有其他語言(阿卡德語、埃及語或埃蘭語)的翻譯文本。古波斯語銘文中的文字通常具有重復性,以彰顯王室的意識形態和宣揚帝國的權力。大流士一世的貝希斯敦銘文則是一個例外,它刻在高高的巖崖表面,可以俯瞰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和米底埃克巴坦那(哈馬丹的舊稱)之間的御道。它更多地是在敘述大流士繼位的歷史,關于這點,我們會在下文繼續探索。這些重復性的銘文重申了意識形態,它們是我們了解波斯帝國的君主對自身看法的重要材料。古波斯語文本宣揚了君主英勇無畏和尚武的品質,并將他們的成功歸因于阿契美尼德家族偉大的守護神阿胡拉·馬茲達。用埃蘭語和阿卡德語書寫的其他楔形文字文本則加深了我們對波斯歷史的了解,埃及也用當地的象形文字和通俗體文本,提供了有關波斯統治的信息。希臘語、呂底亞語和弗里吉亞語銘文證明了波斯帝國的地理擴張和疆域內語言的多樣性。

然而,波斯帝國境內最廣泛使用的語言并不是古波斯語,而是亞蘭語。公元前8世紀,這種古老的閃米特語就已經在整個西亞、北非地區被廣泛使用,并被亞述人用作一種有效的國際交流工具。波斯人將它用作外交和行政語言,就像拉丁語在中世紀的作用一樣,它成為波斯帝國的通用語。所有有教養的人,尤其是外交官和書吏,都精通亞蘭語。它作為行政管理工具的功效,可以從以下事實窺見一二:亞蘭語在古代西亞、北非地區一直使用到希臘化時期及其后的時代(亞蘭語是公元1世紀拿撒勒人耶穌在羅馬統治下的猶地亞傳教時所使用的語言)。亞蘭語易于閱讀和書寫(流暢的手寫體是它的主要書寫形式),可以用墨水書寫在莎草紙、木頭、陶罐碎片、骨頭或其他易于攜帶的物品上。因此,在遠至埃及南部和巴克特里亞東部(位于今塔吉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的地方都發現了阿契美尼德王朝的亞蘭語文獻。它是一種真正的國際通用語言。

我們對古代西亞、北非楔形文字語言的理解意味著,我們有機會參透波斯獨有的材料。20世紀30年代,考古學家在波斯波利斯發掘時發現了一批阿契美尼德王朝中央官僚機構書寫和保存的文獻。根據被發現的位置,它們分別被稱為“波斯波利斯衛城泥板文書”(PFT)和“波斯波利斯府庫泥板文書”(PTT)。這一組數量約3萬塊的泥板被烘干烤制過,其中的某些泥板年代可追溯到公元前492—前458年,即從大流士一世統治晚期至阿爾塔薛西斯一世統治早期。盡管其中一部分泥板是用亞蘭語、弗里吉亞語、古波斯語,甚至是希臘語書寫的,但大部分泥板是用楔形文字埃蘭語——波斯大臣使用的語言——書寫的,內容涉及經濟交易(主要是食物分配)。埃蘭語和亞蘭語泥板文書均蓋有圓柱形印章(通常蓋一兩個章,有時會有多個),這些章是趁泥板濕軟時蓋上的。這些泥板和印章使人們得以深刻了解公元前5世紀波斯波利斯及其周遭地區的生產生活情況,提供了在宮廷內外生活和工作的人員名單,也為我們了解阿契美尼德王朝行政系統的運作提供了證據。它們記錄了分發給勞力(男人、女人和孩子)、祭司和宗教權威(其中一些食物是用來獻祭的)、波斯貴族和王室各種食物的配給情況。這些泥板構成了一個非常豐富的數據庫,可以幫助我們了解阿契美尼德王朝復雜的官僚體制,重點包括稅收制度、儲存體系、土地所有權、日常飲食、交易結算體系和旅行路線,這些關于波斯生活的詳盡信息是希臘史料完全未記載的。

考古學是當代古代伊朗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在伊朗進行的田野調查為我們了解波斯帝國時期的物質文化提供了急需的線索。這些田野調查包括在波斯波利斯、帕薩爾加德、蘇薩和哈馬丹進行的考古發掘,在這些偉大的帝國中心的工作引起了極大的關注。盡管現在人們越來越關注土耳其的薩迪斯和達斯基利翁等地,以及黎凡特和中亞地區的一些遺址在波斯帝國時期的考古地層,但帝國疆域內的考古發掘還不夠系統化。最近,在格魯吉亞的考古發掘中發現了波斯帝國腹地和邊遠地區之間密切接觸的證據。近年來,埃及學家越來越熱衷于研究埃及受波斯統治時期的遺跡,他們在尼羅河三角洲和哈里杰綠洲發現了以前不為人知的遺址。隨著考古學家不斷地發掘和評估帝國各行省內更多生活多樣性的證據,我們越來越了解波斯帝國的本來面目。

考古學界還興起了對波斯帝國時期藝術的探索,這證明波斯藝術吸收了帝國不同地區的風格與圖案,它們融合在一起,產生了一種獨特而和諧的“波斯”風格。埃及和亞述的裝飾圖案(比如帶翼的太陽圓盤、有翼的精靈、三角楣飾,甚至是人物形象的描繪方式)經常被融合在一起,因此波斯帝國時期的藝術可以說在物質形式上反映了整個帝國的多樣性和統一性。波斯帝國藝術的主要目的是,它確認了帝國統一的王家意識形態,提升了君主的形象。由于為贊頌國王而創作的裝飾圖案幾乎出現在波斯的所有人工制品中,在某種程度上,波斯帝國時期的所有藝術都是王家藝術,大到石刻雕像,比如貝希斯敦的雕像或納克什·魯斯塔姆王陵和波斯波利斯的雕像,小到寶石和印章上的微型雕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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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理解波斯版本的伊朗古代歷史,使用種類繁多的原始資料只會是一件好事。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這種方法也有其問題和缺陷。在伊朗范圍內、由波斯人及被波斯人統治的族群創造出來的材料,并非完全沒有夸張、偏見或虛假的成分。在每份波斯的當地材料——文本、圖像或手工藝品——之下都隱藏著一個潛在的帝國意圖。波斯版本的歷史會投射出它本身各種帶有傾向性的歷史陳述。

因此,從表面上來看,大流士一世的王家銘文強調了他的帝國一切皆好:

我是大流士,偉大的王、萬王之王、萬民之王、世界之王,希斯塔斯佩斯之子,阿契美尼德族人。大流士王言:阿胡拉·馬茲達立我為這片土地之王,受阿胡拉·馬茲達的鴻恩,我讓一切秩序井然。(DSz)

但果真一切都如他所堅信的那樣“秩序井然”嗎?這個帝國真是一片和諧之地和富饒之地嗎?誠然,帝國的疆土是大片寬廣的毗連領地,從表面上來看,帝國肯定受益于波斯體系的統一(良好的道路系統、相當先進的通信基礎設施,它們皆為帝國服務,我們將在后面進行詳細分析)。然而,波斯帝國的邊境實則極其脆弱、不堪一擊。在地理上,邊境與帝國在伊朗的腹地相距甚遠。在邊境和偏遠的內陸地區,反抗君主或總督的活動時有發生。此外,帝國的人口數量雖然龐大,但主要是農民、文盲和無技能之人,他們只能通過自給自足的農業勉強維持生計。大多數民眾生活赤貧,他們擁有的小塊貧瘠土地對帝國的財富貢獻甚微。荒涼貧瘠的沙漠、鹽湖,寒風凜冽的凍原或巖石山脈,構成了一大片廣袤的區域,這片區域對帝國來說也毫無益處。它既不適合居住,亦不適合貿易運輸,完全無利可圖,對整個波斯帝國來說,這些領土不過是丟不掉的累贅罷了。

至關重要的是,我們從一開始就意識到大流士一世像其他所有的波斯國王一樣重視對自身形象的夸大宣傳。他開展了一場組織良好且效果顯著的宣傳活動,并且下令雕刻銘文和畫像,這更多地是為了引導世人,而不是為了傳達信息。大流士是一位嫻熟的政治宣傳家。他機智地命人在波斯波利斯、蘇薩和巴比倫的宮墻上,繪制了從未真實存在過的世界圖景。就像其他所有帝國一樣,波斯帝國的創建也是通過軍事征服完成的。即使是建立和維系一個像波斯一樣具有包容性(表面上如此)的帝國,也意味著要做一些相當可怕的事情。流血和暴力是所有武力征服和帝國事業的標志。就這方面而言,波斯人在此過程中也免不了犯下暴行。受過殺戮訓練的士兵自愿以波斯帝國主義的名義實施極端的暴行。事實證明,波斯人是殘酷無情的,當他們遇到反叛的國家和臣民時會給予對方無情的鎮壓。參與反叛的人會和家人一同被驅逐出家園,最終被流放到帝國的不同地方。他們的城市、鄉鎮和圣地都會被焚為灰燼。搶劫牲畜和隨意殺戮它們是司空見慣之事,同樣常見的是擄掠人質、兒童和婦女,這些婦女經常遭到強奸,并被販賣成為奴隸。帝國里也不乏酷刑殘害。

但當波斯進行猛烈的軍事擴張的消息在整個西亞、北非及地中海地區的人們心中引發恐懼時,來自帝國各地的工匠正在波斯波利斯和其他宮殿所在地,用石灰巖、黃金和大理石為大流士一世實現夢想。優雅的刻繪宣傳有助于他構建帝國疆域內一片和諧的景象。雖然帝國建設的現實與“波斯治世”的藝術修辭之間的矛盾不容忽視,但也該讓波斯人得到應有的褒獎,因為即使是設想一個運作得這般和諧而理想的帝國,在古代世界也是獨一無二的。亞述人和羅馬人就從未達到這樣的自我意識水平。英國人也沒有達到。“波斯治世”的夢想可以體現出古代波斯人的思想觀念,只是這種體現不太穩固。

阿契美尼德家族對帝國享有至高無上的統治權。它在同時代沒有對手,也沒有遇到強大的角逐者來阻礙其領土野心。盡管正如我們將要討論的那樣,時有內部叛亂、邊境問題、繼承斗爭、謀殺,甚至弒君,但是波斯帝國在兩個多世紀的統治時間里一直維系著廣闊的領土和多樣化的人口。波斯帝國從未經歷從衰落到最終崩潰的緩慢過程,也沒有遵循任何我們熟知的“興衰”戲碼——我們經常用這些戲碼來解釋其他帝國的歷史發展。隨著公元前4世紀30年代末馬其頓的亞歷山大開始展開軍事征服,波斯帝國迎來了它的終章,一切都發生得如此迅速,完全出人意料。那時,波斯帝國的末代國王大流士三世還統治著一個在功能、財富和防御方面都與150年前幾乎一樣的帝國。

因此,從這些事實中不可避免地產生的問題不是為什么波斯帝國會滅亡,而是它何以成功存續如此長的時間。這個問題的基本答案是:阿契美尼德家族從未失去對王權的獨家控制。波斯帝國從來就不需要與危及國家統一的敵對王朝斗爭。阿契美尼德家族以家族事業的形式經營帝國,在精心管理之下,帝國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成熟、穩定,并帶來紅利。每位國王都將維護良好統治所需的治國之術傳授給自己挑選的男性繼承人。王室女性小心翼翼地維護血統的純潔性和王室繁育計劃,兒子擔任總督和軍官,女兒嫁給波斯的精英家族或外國王公。因此,在居魯士大帝和岡比西斯二世在位時的帝國奠基時期,帝國的活力非但沒有停滯或減少,反倒因不斷的鞏固而持續增加。誠然,王室內部有叛亂,但叛亂者關注的重點從來都只是誰應該坐上阿契美尼德家族事業頭領的御座,而不是建立分裂的諸侯國。

阿契美尼德家族是波斯王室。國王就是一個家族中父親一角的榮耀版本。這個家族自稱vith,這是一個古波斯語詞,意為王朝、世家和家庭。像其他所有的王室一樣,阿契美尼德家族經常放大家族生活中的日常煩惱。這些人呈現了人類的各種欲望、缺點和優點,盡管是以夸張的形式。在王室親屬之間,競爭、敵意遠比親情、友愛常見。總的來說,這些經歷對維系波斯帝國產生了深遠影響,接下來本書將對此做詳細論述。本書的核心是“王朝”這一強大且統一的概念本身。我們將借助阿契美尼德家族的棱鏡探尋古波斯歷史,因為正是國王們的性格特征,他們與父母、妻妾、子女和兄弟姐妹等家人的互動方式,以及與更大的波斯精英圈子的互動方式,決定了帝國的運作方式。家族動態的點點滴滴都可能會對整個帝國的維系和成功產生深遠的,有時甚至是嚴重的影響。家族內部發生的事,以及王宮的私人寢殿里發生的事,終究會在整個帝國疆域內引發震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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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書講述了波斯人的歷史,從公元前1000年左右開始,講到公元前330年他們偉大的帝國被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強勢攻破、占領和扼殺。這是一個關于帝國建立和帝國野心的故事。這也是歷史上一個機能極其失調的家族的故事。阿契美尼德家族的傳奇故事輕而易舉地就超越了莎士比亞想象中的約克家族和蘭開斯特家族,以及梵蒂岡的波吉亞家族或俄國的羅曼諾夫家族傳奇。阿契美尼德家族的故事是一部講述赤裸裸的野心、背叛、復仇和謀殺的鬧劇,實際上,他們的歷史就像是中東背景下羅伯特·格雷夫斯的《我,克勞狄烏斯》(I, Claudius)。今天,有關阿契美尼德家族及其帝國的研究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開展起來,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對波斯本土史料的考證研究不斷出現,而且對波斯帝國的考古發掘仍有意想不到的發現,這些發現不斷督促學術界反思和重塑我們對帝國的定義。這正是探索波斯人世界的大好時機。

[1] 古代波斯的長度計量單位,1帕勒桑約合6千米。——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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