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到來,酒肆瞬間安靜下來,寒門和軍士們下意識地斂聲屏息,目光或敬畏或好奇地追隨著這位“神仙中人”。王謐的目光隨意掃過堂內(nèi),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深入骨髓的疏離感。他本欲尋個清凈角落,目光卻在掠過劉裕腰間那個不起眼的粗布包時,驟然停住。燭火似乎都停止了搖曳,一滴酒液從桌沿滴落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那布包一角,因劉裕的動作微微敞開,露出了玉佩的一小部分紋飾,恰好是那蟠螭紋張牙舞爪的利爪尖端。那紋飾,王謐再熟悉不過——那是一位族兄的玉佩,他之前看到過,非常喜愛,可惜,這位族兄沒有割愛。
王謐腳步一頓,目光如電般鎖定劉裕腰間,旋即徑直向他走來。酒肆里本就稀薄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干。
劉裕心中警鈴大作,但面上竭力保持鎮(zhèn)定,也不知道今天的冒險,是對是錯。
至于劉道憐,今早莫名其妙被兄長拉了過來,此刻看到這位士族之人,又想起了前幾天在廣陵見兄長收起來的那塊玉佩,心中有了猜測。不過,他卻沒有任何動作,下意識地往兄長身后縮了縮。
“這位壯士。”王謐的聲音清朗悅耳,語調(diào)平和,卻帶著一種天然的居高臨下,“敢問,你腰間所佩之物,可否借某一觀?”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劉裕身上,同桌的朋友們更是大氣不敢出。
劉裕深吸一口氣,知道避無可避,而且這本來就在他的計劃中。他站起身,動作不卑不亢,解下布包,雙手捧著那塊已被他擦拭干凈的玉佩,遞到王謐面前:“公子請看。”他沒有稱呼官職,因為王謐此刻未著官服,只稱“公子”,是寒門對士族子弟最普遍也最穩(wěn)妥的稱呼。
王謐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拈起玉佩,當(dāng)看到背面的“瑯琊王氏”四字時,他眼中精光一閃,隨即仔細(xì)審視玉佩邊緣,仔細(xì)感受這種觸感,確認(rèn)這正是族兄所失之物。
“此乃我族兄心愛之物,多年前不慎遺失?!蓖踔k抬起頭,目光在劉裕剛毅的臉上和劉道憐淡漠的神情間掃過,最后定格在劉裕眼中,“二位……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他的語氣依舊平穩(wěn),但問話本身已帶著無形的壓力。一個寒門,持有頂級士族的玉佩,這本身就足以引發(fā)無數(shù)猜疑。
劉裕卻坦然迎上王謐審視的目光,聲音洪亮清晰,帶著北地男兒的直爽:“回公子話。此物乃數(shù)日前,我與舍弟道憐去廣陵途中,從一群流民手中所得。我等粗鄙之人,雖不識其貴重,但見其紋飾不凡,心知必非凡品,更不敢私藏。本欲尋訪失主,今日得遇公子,實乃天意?!?
他特意點明是在流民手中所得,雖然沒有說明原因,但也引人遐想,強調(diào)了流民,哪怕瑯琊王氏丟了,但不是他們偷取,并直言“不敢私藏”,姿態(tài)放得極低,卻又不失尊嚴(yán)。
王謐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佩溫潤的玉質(zhì),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劉裕。他閱人無數(shù),能感受到劉裕話語中的坦蕩。
“廣陵流民……”王謐沉吟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族兄的玉佩,確實在廣陵一帶丟失。
他再看劉裕兄弟,兄長沉穩(wěn)剛毅,目光如炬,雖衣衫簡單,卻難掩氣勢,弟弟雖顯木訥,但卻沒有任何失據(jù)之處,比同桌那些驚惶失措的同伴鎮(zhèn)定太多,這個表現(xiàn)一點都不像十幾歲的孩子。
兩人上那種底層掙扎留下的粗糲痕跡,與玉佩所象征的精致、優(yōu)雅的士族世界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在王謐眼中掠過。有失物復(fù)得的感慨,有對物是人非的悵惘,更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
“原來如此?!蓖踔k終于開口,嘴角浮現(xiàn)一絲極淡的笑意,這笑容在士族子弟中算得上溫和,卻依舊帶著天然的隔膜,“能識得此物,并拾之不昧,足見二位心性。”
他頓了頓,話語中那份屬于頂級門閥的矜持展露無遺,“此玉佩于王氏,乃先人遺澤,意義非凡。二位歸還之功,王謐銘記于心?!?
他沒有說“重謝”,因為對于瑯琊王氏而言,一句“銘記于心”已是極大的恩典,其分量遠(yuǎn)超金銀。他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精致的名刺,遞給劉裕:“我暫居城東別院。二位日后若在京口有何難處,可持此名刺來訪。”這是世家大族對寒門難得的“青眼”,也是一種施舍。
劉裕雙手恭敬地接過那枚溫潤如玉的名刺,入手微涼。他知道,這薄薄的一片名刺,就是一道無形的階梯,一道可能通向那個他從未想象過的、壁壘森嚴(yán)的士族世界的縫隙。它無比狹窄脆弱,隨時可能關(guān)閉,但也可能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他強壓心中的激蕩,朝著王謐深深一揖:“謝公子!”
王謐微微頷首,算是回禮。他不再看向劉裕兄弟,仿佛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優(yōu)雅地將失而復(fù)得的玉佩收入懷中,仿佛重新將一份屬于士族的驕傲與傳承歸位。
在王謐眼中,今日之事,確實微不足道,有些奇特的劉裕兄弟,也不過都是路邊的螻蟻,不值得他耽擱太多的時間。
在仆僮的簇?fù)硐拢D(zhuǎn)身離去,寬大的袍袖帶起一陣清冷的風(fēng),留下酒肆里一片敬畏的寂靜,以及緊握著名刺劉裕,還有依舊有些懵,但卻隱約知道兄長目的的劉道憐。
王謐離開之后,周邊人看向劉裕、劉道憐兄弟二人的眼神都發(fā)生了變化,原先的擔(dān)憂到震驚,都變成了隱隱的羨慕或敬佩。
玉佩,物歸原主。
對瑯琊王氏而言,這只是一個小插曲,但對劉裕、劉道憐兄弟二人而言,這卻是一個難得的機遇,入了士族眼中的機遇,就是不知曉,后面是否有用得上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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