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崇禎的斗笠邊緣滴落,砸在泥濘的地上。他翻身下馬,靴子陷入泥水中,濺起的泥點沾濕了長袍下擺。張惟賢慌忙上前要攙扶,卻被皇帝抬手制止。
“朕自己能走。”
朱由檢大步走向跪在泥水中的孫祖壽。這位薊鎮(zhèn)總兵渾身濕透,跪在泥水里,肩膀不住地顫抖。崇禎彎腰,雙手扶住孫祖壽的臂膀,將他緩緩拉起。
“將軍,苦了你了。”
短短六個字,像一股子暖流,撞進了孫祖壽的心窩。這位鐵打的漢子再也繃不住,淚水混著雨水滾滾而下。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只發(fā)出嘶啞的嗚咽。
崇禎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望向跪滿校場的薊鎮(zhèn)兵卒。雨水沖刷著他們枯瘦的面容,凹陷的眼窩里滿是絕望與希冀交織的復雜神色,在雨中瑟瑟發(fā)抖。
看到這些比前世電視里面的非洲難民都差不了多少的大明邊軍,朱由檢胸口如壓巨石,呼吸都為之一窒。他讀過《明史》,也讀過許多關于這個時代的野史,也知道大明的邊軍苦,苦得跟叫花子一樣,可如今真的見著了,這心啊,還是疼得一抽一抽的。就這樣的兵,居然在農(nóng)民起義軍和建奴的夾攻下硬頂了十七年,如果不是有個自以為聰明的糊涂皇帝在瞎指揮,沒準還能多支撐上一二十年......
他猛地轉身,朝著身后厲聲喝道:“英國公!成國公!搬銀子來!給朕的薊鎮(zhèn)兵發(fā)餉了!”
張惟賢和朱純臣連忙招呼手下:“快!把銀車趕過來,萬歲爺要發(fā)餉了!”
三十輛蒙著油布的大車在泥濘中艱難前行,最終停在校場中央。御前親兵掀開油布,露出里面碼放整齊的銀箱,箱蓋一開,里面全是散碎銀子。雨停了,陽光不知何時穿透云層,照在銀子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孫祖壽抹了把臉,突然扯開嗓子喊道:“看到了沒有!萬歲爺親自來給咱們發(fā)餉了!萬歲爺冒著這么大的雨,跑了幾百里地,就為給咱們發(fā)餉!萬歲爺心里頭還有咱們!”
他的聲音嘶啞卻洪亮,在雨后的校場上回蕩。三萬薊鎮(zhèn)兵卒呆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浪如雷,震得樹梢的雨水簌簌落下。
崇禎踩著泥水,躍上一輛銀車,高聲道:“薊鎮(zhèn)軍,列隊!發(fā)餉!”
孫祖壽立刻組織親兵維持秩序。很快,一條長龍在銀車前緩緩排開。崇禎挽起袖子,親自打開銀箱,抓起一把碎銀。魏忠賢見狀,連忙湊上前:“皇爺,這等粗活讓奴婢來......”
“滾開!”崇禎頭也不抬地喝道,“朕今日就是要親手把銀子發(fā)到將士們手里......這是朕,欠兄弟們的債,得親手還上!”
魏忠賢訕訕退下,與張惟賢、朱純臣交換了一個復雜的眼神:這一屆萬歲爺也太會收買人心了吧?
第一個領餉的是個須發(fā)花白的老卒,臉上皺紋縱橫如溝壑,身上的棉甲破得露出里面的棉絮。他顫抖著伸出枯枝般的手,接過皇帝遞來的銀子,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老丈高壽?”崇禎溫聲問道。
“回...回萬歲爺,小的五十有八了......”老卒結結巴巴地回答。
崇禎眉頭一皺:“這般年紀,怎么還在軍中?”
老卒突然跪下,哽咽道:“小的兒子去年戰(zhàn)死了,家里還有個癱老婆子......小的要是退了,全家都得餓死啊......”
朱由檢胸口一痛,又抓了一把銀子塞進老卒手中:“拿著,給家里買些米糧。待朕整頓軍制,必不讓老卒無依!”
老卒捧著銀子,哭得像個孩子,連連叩頭:“萬歲爺圣明!萬歲爺圣明!”
第二個是個年輕士兵,左臂空蕩蕩的袖管在風中飄蕩。崇禎多給了他二兩銀子:“這胳膊,是怎么沒的?”
“回萬歲爺,去年建奴入寇,小的跟隨孫總鎮(zhèn)出援關外......”年輕士兵低聲道。
朱由檢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漢子!朕記下了,日后必不會虧待傷殘將士!”
就這樣,崇禎、魏忠賢、張惟賢、朱純臣四人分站四輛銀車,一一為薊鎮(zhèn)兵卒發(fā)放餉銀。每人先發(fā)一兩,遇到特別困苦的,崇禎便會多給幾兩。三個時辰過去,日頭已經(jīng)西斜,終于發(fā)完了最后一人的餉銀。
崇禎站在銀車上,環(huán)視校場。拿到餉銀的士兵們臉上終于有了血色,有人捧著銀子又哭又笑,有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他深吸一口氣,高聲道:
“薊鎮(zhèn)的將士們!朕剛剛登基,百廢待興,朝廷實在沒銀子,這次只能給薊鎮(zhèn)的弟兄們一人先發(fā)一兩銀子......這只是今年的第一筆,今日在此立誓,朝廷年內一定會把欠餉一文不差地補上!從明年開始,薊鎮(zhèn)與遼鎮(zhèn)一樣,滿糧滿餉!朕說到做到!”
此言一出,張惟賢、朱純臣和魏忠賢都微微皺眉——這承諾,國庫如何承擔得起?大明可不只有遼鎮(zhèn)、薊鎮(zhèn),而是有九邊十三鎮(zhèn)......
唯有孫祖壽淚流滿面,跪地高呼:“陛下圣明!臣代薊鎮(zhèn)十萬將士,叩謝天恩!”
三萬兵卒再次山呼萬歲,聲震云霄。
發(fā)餉完畢,王應豸和祖大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前來請罪。崇禎冷冷掃了二人一眼,沉聲道:
“王應豸!你身為巡撫,不思安撫將士,反而動輒調兵彈壓,自己人殺自己人,該當何罪?”
王應豸撲通跪倒:“臣知罪!臣知罪!”
“朕念你上任不久,朝廷確實欠餉,姑且免你死罪。”崇禎一揮手,“即刻革去巡撫之職,回京聽參!”
這個王應豸要是犯在上上一世的崇禎手里,鐵定下詔獄了。但如今的崇禎不會那么干了,他上一世不是天家驕子,而是出身在勞動人民家庭,是靠著自己的聰明和刻苦,又得了高老師的賞識,才一步步升到高位的。是知道為官不易的,更知道上位者最起碼要講道理,要厚道,否則下面人是很難開展工作的。
王應豸如蒙大赦,連連叩頭:“謝陛下隆恩!謝陛下隆恩!”
朱由檢又看向祖大壽,神色稍緩:“祖將軍奉命行事,朕不怪你。但今日之事,你也有失厚道啊。”
祖大壽額頭抵地:“臣知罪!”
崇禎上前扶起他,握著他的手道:“薊、遼一體,大家要團結。這樣吧,你遼鎮(zhèn)出些糧食,請薊鎮(zhèn)的兄弟們好好吃幾天飽飯。將來建奴打遼鎮(zhèn),朕就帶著薊鎮(zhèn)的兄弟來救你,可好?”
祖大壽一怔,他怎么也沒想到皇帝居然那么通達,能和他說這樣的話,隨即反應過來,連忙道:“臣遵旨!臣這就命人送糧來!”
崇禎點點頭,笑道:“祖卿,朕聽說你麾下有位勇士名叫黃得功,號黃闖子,這次是否一起來了三屯營?”
祖大壽愣了一下,馬上回道:“回稟陛下,黃得功并未跟來,如果陛下身邊缺少人手,臣這就著人把他叫來,為陛下驅使。”
朱由檢笑著搖頭,一臉和氣地說:“不急,不急,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夕陽西下,晚霞染紅了薊州的天空。校場上,薊鎮(zhèn)兵卒們捧著剛領到的餉銀,臉上終于有了笑容。崇禎望著這一幕,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這只是開始。大明有九邊十三鎮(zhèn)......十三鎮(zhèn)的欠餉少說都有幾百萬兩!
而大明的太倉加內帑,一年能進賬的銀子恐怕只有六百多萬......而崇禎朝的頭十七年是氣象學上小冰河期最嚴重的時候,沒有一年是風調雨順的。他這個皇帝欠九邊的債,恐怕是很難還清了。
崇禎苦苦一笑:原來朕就是個欠了一屁股債還不了的“明債宗”啊!但至少今天,這三萬將士的心,他算是收服了。
......
秋雨如絲,綿綿不絕地籠罩著燕山群峰。朵顏衛(wèi)都督束不的勒住戰(zhàn)馬,雨水順著他的鐵盔滴落,在皮甲上匯成細流。他瞇起眼睛望向南方層巒疊嶂的山影,那里通往大明薊鎮(zhèn)的長城防線。
“都督,探馬回來了。”一個蒙古親兵策馬上前,低聲道,“三屯營那邊亂得很,明軍都在鬧餉,連哨騎都不派了。”
束不的嘴角扯出一絲冷笑。他年約五十,臉上留著早年與察哈爾部廝殺時的刀疤。作為朵顏衛(wèi)的實際掌控者,他早已厭倦了明朝那點微薄的撫賞。
“革蘭臺那邊怎么說?”束不的回頭問道。
親兵湊近低語:“革蘭臺臺吉已經(jīng)集結了兩千精騎,就等您的號令。侯興國派來的向導說,薊鎮(zhèn)東協(xié)各口空虛得很,連墻子嶺的烽燧都沒人值守。”
束不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想起那個叫侯興國的漢人使者帶來的消息——大明新登基的年輕皇帝親自押送餉銀前往三屯營。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傳令下去,”束不的沉聲道,“讓各部在老虎溝集結。告訴革蘭臺,明日寅時動手。”
五千蒙古鐵騎在秋雨中靜默行進,馬蹄踏在泥濘的山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們中不少人都穿著從明軍那里交易來的棉甲,只是拆去了明朝的標識。束不的知道,這些年來明朝邊軍早已腐朽不堪,欠餉的士卒連刀都提不動。
“都督,前面就是黑谷了。”向導低聲道,“穿過這道山谷,再走三十里就是墻子嶺。”
束不的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個皮囊,仰頭灌了一口馬奶酒。辛辣的液體讓他渾身發(fā)熱。他想起侯興國許諾的條件——只要截住明朝皇帝,九千歲在京城的黨羽就能助他們全身而退。即便不成,光是長城內各處村鎮(zhèn)市集的財貨就夠他們飽掠而歸。
另外,為了顯示誠意,那姓侯的還有那姓范的晉商已經(jīng)先給了一萬兩黃金的定金,還答應事成后再給五萬兩金子!
“長生天保佑!”束不的高舉酒囊,酒水混著雨水灑在地上,“兒郎們,跟著我去會會明朝的小皇帝!讓他嘗嘗蒙古勇士的厲害!”
蒙古騎兵們發(fā)出低沉的吼聲,紛紛抽出彎刀。束不的一夾馬腹,戰(zhàn)馬嘶鳴著沖向前方。五千蒙古鐵騎如同黑色的洪流,在秋雨籠罩的燕山群峰間悄然行進,向著薊鎮(zhèn)長城的方向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