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氈棚更衣室。昏黃的煤油燈火苗在悶熱的空氣中瘋狂跳動，將斑駁墻壁上那幅用炭筆勾勒的、代表“鐵索陣”的戰(zhàn)術(shù)草圖，映照得更加扭曲、脆弱。空氣凝固得如同凍僵的豬油，彌漫著濃烈刺鼻的煤油味、汗水的酸餿、草藥膏的刺鼻氣息，以及角落里石大壯那副染血的紙板護腿板散發(fā)出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和陳舊橡膠味，沉甸甸地壓得人喘不過氣。那串猩紅的“0:0”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每個人的眼睛。

孩子們癱坐在破舊的木板凳上，或靠著冰冷的墻壁，像一群剛從泥潭里撈出來的、精疲力竭的傷兵。汗水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浸透了厚重的靛藍土布隊服，緊貼在黝黑的皮膚上，勾勒出透支的輪廓。開裂的帆布鞋沾滿了綠色的草屑和黑色的塑膠顆粒，鞋頭破損處露出的腳趾磨得通紅。錢小胖圓臉上糊滿了汗水和泥污，小眼睛空洞地望著地面，圓滾滾的肚子隨著粗重的喘息劇烈起伏。佑仔黝黑的臉上肌肉緊繃，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眼中血絲密布，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暴怒野獸。吳國平清瘦的臉上寫滿了焦躁和不甘，腳踝的腫脹在悶熱中更加脹痛。林雪明捂著肋部，清秀的小臉煞白，清亮的眸子里第一次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孫小強抱著那副徹底報廢、邊緣卷曲、露出染血硬紙板和輪胎皮內(nèi)襯的手套，小臉煞白，嘴唇哆嗦著。陳星輝額前那縷金毛無力地垂落，沾滿了汗水和泥土，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銳氣，只剩下疲憊和挫敗。李建華、張強、鄭凱文、黑豆……每一個人都沉默著，粗重的喘息聲在死寂的空氣中此起彼伏，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巨大的壓力、久攻不下的焦躁、對手鐵桶陣的冰冷窒息感，如同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空氣中，汗水的咸腥、劣質(zhì)橡膠的焦煳、草藥的刺鼻、煤油的嗆人，以及一種名為“絕望”的、令人窒息的苦澀氣息，沉甸甸地彌漫開來，將小小的油氈棚變成了一個壓抑的、令人喘不過氣的囚籠！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如同驚雷炸響！瞬間撕裂了死寂！

陳國華！一腳踹翻了角落那個裝滿了破舊繃帶和藥水瓶的、銹跡斑斑的鐵皮藥箱！藥瓶滾落一地！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濃烈的碘酒和紫藥水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他古銅色的臉上！肌肉扭曲！青筋如同虬龍般暴突！雙眼赤紅！燃燒著一團近乎瘋狂的怒火！他幾步?jīng)_到屋子中央！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目光如燒紅的烙鐵！狠狠掃過每一張低垂的、寫滿疲憊和茫然的臉龐！

“抬起頭來——！”陳國華的吼聲如同炸雷！震得油氈棚嗡嗡作響！煤油燈的火苗劇烈搖曳！

“看看你們！像什么樣子？霜打的茄子？斗敗的公雞？”

他猛地指向窗外！指向體育場的方向！手指因憤怒而劇烈顫抖！

“忘了筒子樓前！阿公阿婆們怎么送你們的？忘了王婆婆攥著藍寶石戒指拓印的手？忘了周婆婆塞給你的金鐲子？忘了趙伯壓箱底的養(yǎng)老錢？忘了玉珍嬸熬的咖喱？忘了會計老馬一分一毛攢的零錢？忘了場長批的那三十塊？忘了拖拉機拖斗里沾的泥？忘了這一路流的汗！流的血？”

一連串的質(zhì)問！如同燒紅的鋼針！一根根狠狠扎進孩子們的心窩！

“你們想讓他們的鐲子白賣嗎？想讓他們的眼淚白流嗎？想讓他們的心！碎在農(nóng)場筒子樓前嗎？”

陳國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尖銳和悲憤！

“想帶著窩囊！帶著零蛋！灰溜溜地滾回農(nóng)場？讓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戳著脊梁骨罵我們是扶不上墻的爛泥？是丟盡僑鄉(xiāng)臉的廢物？”

回答我——！

吼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開！帶著滾燙的血腥氣和不容置疑的決絕！震得錢小胖渾身一哆嗦！佑仔猛地抬起頭！眼中血絲更盛！吳國平死死咬住下唇！林雪明清亮的眸子里水光閃爍！孫小強抱著破手套的手劇烈顫抖！陳星輝額前的金毛被汗水浸濕，緊貼在額角！每一個孩子的心臟！都被這雷霆般的怒吼！狠狠揪緊！那被壓抑的屈辱、不甘和對辜負的恐懼！如同滾燙的巖漿！在胸腔里奔涌！沖撞！

短暫的死寂！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空氣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煤油燈芯燃燒的“噼啪”聲。

就在這時。

林振邦緩緩站起身。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細銅絲纏繞的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不再有往日的冷靜和銳利，而是燃燒著一種穿越時空的、滾燙的火焰！那火焰，帶著硝煙！帶著血淚！帶著南洋海風(fēng)的腥咸！

“孩子們……”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走到屋子中央，昏黃的燈光將他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長。他從貼身的舊工裝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用褪色藍印花布仔細包裹的小布包。布包很舊，邊緣磨損起毛，散發(fā)著淡淡的樟腦和歲月的氣息。他一層層、極其緩慢地解開布包。里面，是一張同樣泛黃、邊緣卷曲的舊照片。

照片上，一群穿著破舊、樣式各異（有背心、有汗衫，甚至有人光著膀子）、膚色黝黑的年輕人，站在一片簡陋的泥灘球場邊。背景是婆娑的椰林和蔚藍的大海。他們臉上沾滿泥污，汗水在陽光下閃耀，但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玉石俱焚的決絕！照片中央，一個清瘦的年輕人（依稀是年輕時的林振邦）高舉著一個用藤條和破布條捆扎的、簡陋無比的“獎杯”，笑容燦爛而悲壯！照片一角，用褪色的墨水寫著：泗水華人互助會足球隊，1965年管區(qū)聯(lián)賽決賽留念。

林振邦枯瘦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撫過照片上每一張年輕的臉龐，鏡片后的目光悠遠而灼熱，仿佛穿透了時空的壁壘：

“三十年前……南洋……泗水碼頭……”

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閩南口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記憶的廢墟里艱難地摳出來，帶著海風(fēng)的咸腥和歲月的滄桑：

“管區(qū)聯(lián)賽……決賽……對手……是荷蘭人的商船隊……”

“他們……人高馬大……裝備精良……像今天的體校隊……”

“上半場……我們被打花了……0:3……”

“更衣室……比這里……還破……是碼頭廢棄的集裝箱……”

“汗味……血味……劣質(zhì)朗姆酒的嗆人味……還有……絕望……”

林振邦頓了頓，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我們……是碼頭扛麻包的苦力……是橡膠園割膠的工人……是餐館刷盤子的伙計……是南洋飄零的孤魂……”

“踢球……是唯一的念想……是告訴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華人！骨頭是硬的！”

“0:3……天塌了……”

“就在那時……阿福……就是照片里這個……”林振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照片前排一個笑得最燦爛、缺了顆門牙的年輕人，“他……從懷里……掏出這個……”

林振邦另一只手，極其鄭重地拿起布包里的另一樣?xùn)|西——一張用劣質(zhì)紅紙仔細拓印的、藍寶石戒指的圖案！拓印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發(fā)毛，但那抹幽藍的寶石光芒，在昏黃的燈光下，依舊閃爍著不屈的光澤！

“這是他……在碼頭扛了半年麻包……給病重的阿媽……買的藥錢……最后……阿媽沒救回來……他就把戒指……拓印下來……說……這是阿魂……護著我們……”

林振邦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悲愴和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

“阿福舉著這張拓印紙！吼著：‘兄弟們！阿媽在天上看著呢！咱們?nèi)A人的臉！不能丟！骨頭！不能軟’”

“下半場！我們瘋了！不要命了！”

“阿福！拖著一條被荷蘭佬鏟斷過的腿！用頭！去撞！用牙！去咬！用命！去堵槍眼！”

“我！拖著被踢裂的肋骨！傳！跑！搶！像條獵犬！”

“所有人！都瘋了！用骨頭！去撞他們的鐵甲！用血！去染紅他們的球衣！”

“我們扳回一個！兩個！三個！”

“補時最后一分鐘！阿福！拖著那條斷腿！在禁區(qū)里！被三個荷蘭佬圍剿！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把球捅給了我！”

“我！迎著飛來的皮球！用胸口！狠狠撞進去！”

“4:3——!”

林振邦的聲音如同黃鐘大呂！在狹小的油氈棚內(nèi)炸響！震得煤油燈的火苗瘋狂跳動！他鏡片后的眼睛！早已被淚水模糊！但那燃燒的火焰！卻穿透水霧！熠熠生輝！

“我們贏了！用命！贏的！”

“領(lǐng)獎的時候……阿福……倒下了……再也沒起來……”

林振邦的聲音哽咽住，他用力抹了一把臉，渾濁的淚水混著汗水滾落。他死死攥著那張泛黃的舊照片和那張褪色的藍寶石拓印紙，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發(fā)出“咯咯”的輕響。

“孩子們……”林振邦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年輕而震撼的臉龐，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靈魂深處：

“僑星的火……不是溫室里的花！”

“是在南洋的風(fēng)雨里！在碼頭的血汗里！在農(nóng)場的紅土里！用骨頭！用血！用命！點起來的！”

“今天！0:0！不是絕境！是戰(zhàn)場！”

“下半場！給我拿出阿福的骨頭！拿出南洋華僑的血性！拿出農(nóng)場泥腿子的狠勁！”

“用你們的命！去撞開那鐵桶！”

“用你們的血！去染紅那片草皮！”

“讓龍溪的人看看！讓省城的人看看！讓南洋的祖宗看看！”

“僑星的火！燒不滅！壓不垮！”

“僑星的骨頭！是鐵打的！是鋼鑄的！”

聽清楚沒有——？

聽清楚了——！石大壯第一個嘶吼出聲！古銅色的臉上青筋暴突！那條傷腿因激動而劇烈顫抖！紗布邊緣滲出暗紅的血漬！

聽清楚了——！佑仔雙目赤紅！拳頭狠狠砸在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

聽清楚了——！吳國平、林雪明、孫小強、陳星輝、錢小胖、李建華、張強、鄭凱文、黑豆……所有孩子齊聲嘶吼！吼聲匯聚成一股撕裂蒼穹的洪流！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fā)！

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從每一張年輕而堅毅的臉上洶涌而出，混著汗水，混著泥土，肆意流淌！那被鐵桶陣冰封的熱血！被教練的怒吼和南洋的往事！徹底點燃！沸騰！燃燒！空氣中，煤油的嗆人、汗水的咸腥、草藥的刺鼻、碘酒的濃烈、紫藥水的微腥，以及一種名為“不屈”的、滾燙而悲壯的氣息，如同熔巖般奔涌、蒸騰！那面深藍的“僑星”隊旗，在馮天翼懷里，獵獵作響！墨綠的五角星和暗紅的“僑星”二字，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燃燒的星火！照亮了通往勝利的——血與火之路！星星之火，在怒吼與往事的淬煉中，爆發(fā)出足以焚毀一切壁壘的——燎原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