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赫。

他的聲音不大，沒有絲毫的起伏，卻有一種奇異的力量，瞬間穿透了濃重的焦糊味和絕望的空氣，釘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黑暗中，傳來一陣摸索和碰撞的聲音。

有人打開了手電筒。

一道搖搖晃晃的光柱，在黑暗中劃過，最終定格在李赫的臉上。

他的臉上沒有驚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冷靜。

他已經走到了那臺報廢的磨床前，正蹲下身子，用手輕輕觸摸著還在發燙的電機外殼。

“不是普通停電，是惡性沖擊電流。”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語氣就像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實。

“總線被燒毀，這臺磨床的電機線圈，也報廢了。”

這句話，讓剛剛因為他的聲音而穩住心神的人們，再次墜入冰窟。

電機線圈報廢。

對于一臺需要微米級加工精度的精密磨床來說，這等于宣判了死刑。

距離最終評審，只剩下不到十個小時。

“那……那怎么辦啊……”

劉明的聲音帶著哭腔。

“完了……全完了……”

楊衛東靠著墻壁，緩緩地滑坐在地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雙手死死地抓著自己的頭發，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絕望而劇烈地顫抖著。

他賭上了一切。

結果，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被人從背后捅了致命的一刀。

李赫不想也知道是誰在作妖，他的視線掃過一張張被手電筒光芒照亮的，充滿絕望的臉。

他沒有去安慰任何人。

他只是說出了下一句話。

“我們自己修。”

整個車間，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修？

修什么？

修電機線圈？

還是這臺從德國進口的精密磨床的電機線圈？

“李赫……你……你說什么？”

一個老師傅的聲音在發抖，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不可能！這臺磨床的電機是專門定制的，里面的線圈繞法復雜得很，別說是我們，就算是省城的電機廠，沒個十天半個月也弄不明白！”

“是啊！就算能修，繞線圈用的漆包線，絕緣材料，咱們廠里上哪找去？”

質疑聲，議論聲，在黑暗中嗡嗡作響。

那不是在反對，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絕望。

連做夢，都不敢這么做。

李赫沒有解釋。

他只是轉過身，走到楊衛東面前，蹲了下來。

手電筒的光，照亮了兩人。

楊衛東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是一片死寂的灰。

李赫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開口。

“楊廠長，這臺磨床的原理我懂。”

“只要有材料，有足夠的人手，八個小時，我能讓它重新轉起來。”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

但這種平靜，在此刻，卻迸發出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瘋狂的力量。

楊衛東死死地盯著李赫的眼睛。

他想從那雙年輕的眼眸里，找到一絲一毫的逞強，一絲一毫的瘋狂。

但他沒有找到。

他只看到了和幾個小時前，那顆灰色小球崩碎淬火鋼時，一模一樣的平靜。

那是一種，對技術的絕對自信，和對結果的絕對掌控。

楊衛東的胸膛，開始劇烈地起伏。

那片死寂的灰色中，有一簇火苗，被強行點燃了。

他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

他沒有再問李赫任何問題。

他轉身，對著身后那片黑暗中模糊的人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發出一聲近乎撕裂的咆哮。

“全廠所有電工、鉗工！所有人！不管在干什么，十分鐘之內，立刻到七號車間報到！”

“告訴他們！這是死命令！”

他的聲音，因為嘶吼而變得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從現在開始，七號車間的一切！所有事！全部聽李赫指揮！”

……

同一片月光下。

錢衛國的家里，電話鈴聲急促地響起。

他從床上爬起來，帶著一絲不耐煩，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省一機廠周建斌焦灼的聲音。

“老錢，你那邊到底怎么樣了？”

錢衛國打了個哈欠，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與輕蔑。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充滿了勝利者的快感。

“成了。”

“放心吧，周主任。”

“明天上午的評審會，他李赫能拿出來的，只會是一堆沒用的廢鐵。”

……

十分鐘后。

七號車間，成了整個紅星廠的心臟。

廠區里所有的應急燈，所有的移動照明設備，全部被集中到了這里。

車間里亮如白晝。

幾十個身影在里面穿梭忙碌，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全廠技術等級最高，經驗最豐富的老師傅們，幾乎都到齊了。

他們圍在那臺被燒毀的磨床前，臉上的表情，從一開始的不可置信，到檢查完電機后的徹底絕望。

“完了，線圈燒得跟焦炭一樣，全粘在一起了。”

“這電機殼都變形了，軸承肯定也廢了。”

“別說八個小時，八天也修不好啊……”

就在這片愁云慘霧中，李赫已經脫掉了外套，只穿著一件被油污浸染的白襯衫。

他讓人抬來一張大工作臺，鋪上干凈的鐵皮。

“把電機拆下來，搬到臺上來。”

他的命令簡短而清晰。

幾個鉗工對視一眼，雖然滿心疑慮，但還是服從了楊廠東的死命令，開始動手拆卸。

李赫沒有管他們。

他走到另一張桌子前，拿起一張紙，一支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開始飛快地書寫。

他的字跡剛勁有力，沒有一絲的顫抖。

他不是在寫文章，而是在畫圖，在列清單。

一張復雜的電機線圈繞線圖，在他的筆下，以驚人的速度成型。

那些圍在旁邊的老電工們，一開始還帶著審視的目光，但看著看著，他們的表情就變了。

從審視，變成了驚訝。

再從驚訝，變成了駭然。

“這……這是雙層迭繞法？”

“不對，你看這里，是同心式和迭式混合的繞法！”

“我的天，這小子腦子是怎么長的？這種繞法，理論上能最大限度提高槽滿率，減少電磁噪音！”

他們看李赫畫的圖，就像在看一本失傳多年的武功秘籍。

李赫沒有理會他們的驚嘆。

圖紙畫完，他緊接著又在下面列出了一張清單。

他把那張寫滿了字跡的紙，遞給了旁邊已經看傻了的楊衛東。

“楊廠長，這是需要的東西。”

楊衛東接過紙，手電筒的光照了上去。

第一行，就是三個讓他心頭一沉的詞。

“高強度漆包線，零點七五毫米，二十公斤。”

“DMD復合絕緣紙，五公斤。”

“耐高溫云母帶，十卷。”

……

清單不長，但上面的每一樣東西，都讓楊衛東的心往下沉一分。

這些，全都是用于精密電機和特種電機的專用材料。

別說他們紅星廠，就是一般的電機廠，倉庫里都未必有備貨。

李赫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楊廠長，我知道這些東西難找。”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

“但是，沒有它們，一切都是空談。”

楊衛東捏著那張薄薄的紙，卻感覺它重如千斤。

他抬起頭，看著李赫那雙在燈光下亮得嚇人的眼睛，又看了看車間里那幾十個嚴陣以待的老師傅。

他知道，這是最后的希望。

也是唯一的希望。

一個滿臉油污的老鉗工，湊過來看了一眼清單，忍不住開口，聲音干澀。

“李……李工，這些金貴玩意兒，咱們廠的倉庫里……能有嗎？”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李赫的臉上。

時間，只剩下不到八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