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臉色陰沉如水，鼻腔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

這聲冷哼雖然輕微，卻還是被身旁那一直滔滔不絕的漢子捕捉到了。

漢子臉上的自豪笑容微微一滯，他轉過頭，有些奇怪地打量著朱元璋。

“這位老哥，看您的表情，似乎是不太認同我的說法？”

朱元璋負手而立，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淡淡地瞥了酒樓一眼。

“用一碗粥，換一座樓的賓客滿堂，這筆買賣，算盤打得確實精明。”

他的語氣平淡，但那股子上位者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審視意味，卻讓空氣都冷了幾分。

漢子一愣，隨即明白了朱元璋話里的意思，他頓時急了，臉都有些漲紅。

“哎！老哥，你這話可就大錯特錯了！”

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你把咱們蘇縣尊，也把這桃源第一樓，想得太簡單了！”

“這施粥，確實能聚來人氣，能讓大伙兒都記著蘇縣尊的好。”

漢子指著那兩口粥鍋，又指了指酒樓里的人聲鼎沸。

“可您要知道，來吃飯的，大多是走南闖北的商客，這些人哪個不是人精？”

“若是飯菜酒水不過關，光靠這點小恩小惠，你以為能留得住他們的腿？”

“一次兩次可以，天長日久，誰還來當這個冤大頭？”

漢子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朱元璋臉上了。

“我跟您說，這座酒樓里頭的菜，出了這桃源縣，您在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家一個味兒的！”

朱標和馬皇后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

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家？

這口氣，未免也太大了。

漢子像是看穿了他們的心思，挺直了胸膛，聲音更大了幾分。

“還有這樓里的酒，喝過一次，就跟勾了魂兒似的，幾天不喝都想得慌！”

朱元璋心中的那份輕蔑，被這漢子一番話，沖淡了不少，同時心中涌起一股濃烈的好奇。

他可是大明朝的開國皇帝！

什么樣的山珍海味、瓊漿玉液，是他沒有嘗過的？

宮里的御廚，哪一個不是從全國各地精挑細選出來的頂尖高手？

可他從未聽過，有哪個廚子敢夸口自己的菜是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份。

朱元璋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真有你說的這么神乎？”

那漢子見他態度松動，立刻來了勁頭。

“那是當然！不瞞您說，如今咱們這周邊幾個縣的商客，都流傳著一句話。”

“入桃源，拜縣令；進酒樓，品珍饈。”

“來桃源縣不做這兩件事，那都算是白來一趟！”

漢子拍了拍胸脯，一臉的與有榮焉。

“而且啊，您幾位要是運氣好，說不定還能在這樓里，碰見咱們蘇縣尊呢！”

“他老人家偶爾也會來這樓里坐坐，聽聽咱們老百姓的閑話。”

這個消息，更是讓朱元璋心中一動。

他此行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見這個蘇白嗎？

與其費心去找，不如就在這里守株待兔。

還能順便嘗嘗，這所謂的天下獨一份的菜肴。

想到這里，朱元璋臉上那緊繃的線條，徹底舒展開來。

他對那漢子拱了拱手。

“多謝指點，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漢子見狀，連忙擺手，臉上笑開了花。

“哎，好說好說！客官您可千萬別這么說！”

“不知者不怪嘛！快請進，快請進！保證您不虛此行！”

朱元璋點點頭，轉頭看向馬皇后和朱標。

“走，咱們進去，見識見識。”

一家三口撥開人群，踏上了桃源第一樓的臺階。

剛一進門，一股混雜著酒香、菜香和人氣的熱浪便撲面而來。

樓內果然座無虛席，談天說地聲、碗筷碰撞聲，交織成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

幾乎在他們踏入大門的瞬間，一個肩上搭著白毛巾的店小二就眼尖地迎了上來。

“三位客官，里面請！”

小二臉上掛著熱情的笑容，腳步麻利，引著他們穿過喧鬧的大堂。

“真是不巧，大堂已經滿了，樓上雅間也只剩最后一間靠窗的了，委屈三位了。”

朱元璋擺了擺手。

“無妨，靠窗的好，清凈。”

“好嘞！”

小二引著三人上了二樓，來到一處臨街的雅座。

這里用一道鏤空的木質屏風與外界隔開，既能看到街景，又保留了幾分私密。

“三位請坐，喝點什么茶？”

“把你們店里最好的茶上一壺。”

朱元璋隨口說道。

“得嘞！您稍等！”

小二應了一聲，很快便提著一個紫砂茶壺和三只青瓷茶杯回來了。

他動作嫻熟地為三人分別斟上一杯茶。

一股清冽而獨特的茶香，瞬間在小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

馬皇后端起茶杯，只是放在鼻尖輕輕一嗅，秀眉便微微揚起。

“夫君，這茶……”

她有些詫異地開口。

“這茶香，好似與咱們平時喝的那些名茶，都不太一樣。”

她出身雖不高，但貴為皇后，什么貢品茶葉沒見過？

可眼前的這杯茶，香氣溫潤，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能勾起人心中最深處的回憶。

朱元璋也端起了茶杯，他沒有喝，只是看著杯中澄澈的黃綠色茶湯。

那股香氣鉆入鼻息，讓他那顆被國事填滿的心，也莫名地安寧了片刻。

他點了點頭，沉聲道。

“確實不一樣。”

朱元璋抬起眼，看向那正準備退下的店小二。

“小二，你且等等。”

店小二立刻停下腳步，恭敬地躬了躬身。

“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朱元璋用手指點了點桌上的茶杯。

“這茶，叫什么名字？”

聽到這個問題，店小二的臉上立刻浮現出發自內心的驕傲。

那是一種對自己家東西極度自信和熱愛的神情。

“回客官的話，這可不是什么龍井、碧螺春。”

他微微挺起胸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這是咱們桃源第一樓獨有的招牌。”

“它的名字，叫慕鄉茶。”

慕鄉茶……

當這三個字落入朱元璋的耳中時，他端著茶杯的手，在空中猛地一頓。

馬皇后和朱標也是一愣，細細品味著這個名字。

慕鄉慕鄉，思慕故鄉。

朱元璋的腦海中，瞬間想起了自己離家時的破舊茅草屋。

想起了南征北戰時，在軍帳中遙望家鄉方向的那個孤寂月夜。

他離家數十載，從一個沿街乞討的和尚，變成了這天下的主人，擁有了世間的一切。

可朱元璋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不就是那個再也回不去的故鄉嗎？

短暫的死寂之后。

“哈哈……”

朱元璋先是低聲笑了笑，隨后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暢快，帶著一股說不盡的復雜情緒。

“哈哈哈哈！”

朱元璋笑了許久，將杯中那溫熱的茶水一飲而盡，只覺得一股暖流從喉間直通心底，熨帖了他所有的疲憊與滄桑。

他雙目炯炯，望著窗外的天空，贊嘆道。

“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