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腳步頓了頓。

馬皇后溫婉的聲音，將他從那份身為帝王的宏大感慨中，輕輕地拉回到了一個更純粹的身份上。

一個離家十余年的歸鄉人。

他轉過頭，看著妻子眼中的期待，又看了看身旁同樣好奇的兒子，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線條柔和了許多。

“好。”

朱元璋點點頭，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

十余年戎馬生涯，刀光劍影，南征北戰，再到坐擁天下，君臨四海。

可午夜夢回，他聞到的，依舊是這片土地上混著泥土味的炊煙。

一別十數年，物是人非。

但腳下這片土地的觸感，卻熟悉得讓他心頭發酸。

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朱元璋的眼神變得復雜起來，既有物是人非的滄桑，更有看到故土煥發生機的欣慰。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胸中翻涌的情緒壓了下去。

現在的朱元璋，不僅想看看這桃源縣，更想親眼見見，那個膽敢拒絕自己的年輕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行三人，隨著人流，順著寬闊的青石板路緩緩前行。

街道兩旁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匯成了一曲獨屬于人間的熱鬧交響。

馬皇后饒有興致地看著路邊的小攤，上面擺著各種她年少時才見過的鄉土玩意兒。

朱標則是對那些巡警的調度和商鋪的管理模式更感興趣，不時停下腳步，仔細觀察。

唯有朱元璋，他的腳步不疾不徐。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一陣更加鼎沸的喧鬧聲，吸引了三人的注意。

“好酒！好酒！”

“掌柜的，再上一壇‘醉桃源’！”

“小二，切二斤熟牛肉，快著點！”

只見不遠處，一座三層高的酒樓拔地而起，飛檐斗拱，氣派非凡。

酒樓的門楣上，龍飛鳳舞地掛著一塊巨大的牌匾——桃源第一樓。

好大的口氣！

朱元璋心中暗道。

而那酒樓門口，此刻更是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喧鬧聲、喝彩聲不絕于耳，熱鬧得要將那屋頂都給掀翻。

看到這一幕，朱元璋的眼神恍惚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的老爹，朱五四。

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最大的念想便是有朝一日能揣著幾文錢，走進這縣城的酒館。

只可惜，直到餓死，老爹這個小小的愿望，也沒能實現。

朱元璋轉過頭，拍了拍身旁正好奇張望的朱標的肩膀。

“標兒。”

“嗯？爹，您說。”

朱標回過神來。

朱元璋的臉上，露出一個復雜的笑容。

“想不想……陪你爹，好好喝一場？”

朱標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想！”

在宮里，父皇是皇帝，是君。

他是太子，是臣。

君臣之禮大過天，父子之情反倒被擺在了后面。

父皇總是很忙，忙著批閱奏折，忙著處理國事，忙著平衡朝堂。

他這個太子，想見父皇一面，都要提前通報，規規矩矩地行禮請安。

像今天這樣，像一個尋常百姓家的父親，邀請兒子去喝一杯的場景，在他的記憶里，從未有過。

“爹，兒臣……自然是愿意的！”

朱標的聲音，甚至帶上了幾分激動。

朱元璋看著兒子眼中的孺慕之情，心中也是一陣暖意涌出。

他哈哈一笑，伸手攬住朱標的肩膀，那動作，是皇帝對太子從未有過的親昵。

“好兒子！”

“走！今天，咱爺倆，不醉不歸！”

馬皇后在一旁看著，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

她沒有多言，只是靜靜地跟在這對父子身后，享受著這份難得的溫馨。

三人定下主意，便撥開人群，朝著那桃源第一樓的門口走去。

可越是走近，他們就越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門口圍著的人，似乎不全是進去喝酒的食客。

只見酒樓門口的臺階下，擺著兩口碩大的鐵鍋，鍋里熱氣騰騰，正熬煮著什么東西，散發出陣陣米粥的香氣。

幾個穿著酒樓伙計服飾的年輕人，正拿著大勺，一勺一勺地將鍋里的粥，盛進排隊等候之人的碗里。

而排隊的人，大多是些衣衫樸素的販夫走卒，甚至還有一些衣衫襤褸的流民。

他們一個個捧著粗陶碗，臉上帶著感激的笑容，接過那碗熱粥，便走到一旁，蹲在墻角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

“這是……在施粥？”

馬皇后停下了腳步，一雙鳳目中滿是驚訝。

她出身貧寒，深知糧食的金貴。

如今雖說天下初定，但連年戰亂留下的創傷還未撫平，許多地方的收成并不好，時不時還會有天災人禍。

尋常百姓人家，能求個溫飽便已是邀天之幸。

在這種光景下，竟然有人在如此繁華的鬧市之中，當街施粥？

而且看這架勢，規模還不小。

馬皇后的聲音不大，卻被旁邊一個同樣在看熱鬧的中年漢子聽了去。

那漢子回過頭，看了他們三人一眼，見他們衣著不凡，氣度沉穩，便笑著搭話。

“呵呵，三位客官，是外地來的吧？”

朱元璋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這位老哥好眼力。”

那漢子臉上的笑容更得意了，帶著幾分本地人的自豪。

“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

“咱們桃源縣，這叫桃源第一樓的酒樓，可是有個雷打不動的規矩。”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兩口大鍋。

“看見沒？這兩鍋粥，每天都得從開門熬到宵禁。”

“只要是路過的，不管是本地的鄉親，還是外來的客商，只要肚子餓，都能來免費盛上一碗。”

馬皇后聞言，愈發好奇。

“竟有如此善心之人？”

“這酒樓的東家，想必是位大善人吧。”

“大善人？”

那漢子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爽朗。

“大娘，您這話只說對了一半！”

“這座酒樓的東家，何止是大善人，他還是咱們這桃源縣的父母官，蘇縣尊！”

朱標的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

他壓下心中的驚疑，沉聲向那漢子問道。

“這位大哥，既然這酒樓是蘇縣令名下的產業……”

“那他如此施粥，每日耗費的米糧錢財，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難道他就不怕……虧本嗎？”

“虧？”

那漢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前仰后合。

然后，他伸出那只粗壯的手臂，朝著酒樓里面一指。

“小兄弟，你抬頭看看！”

“你瞧瞧這樓上樓下，座無虛席的客人！”

漢子把手收回來，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聲音洪亮。

“就憑這天天施粥的善心，咱們桃源縣，乃至周邊幾個縣的百姓，誰不念他一句好？”

“這人心聚過來了，人氣還能跑得了嗎？”

“人氣旺了，這財氣，它不就滾滾而來了嗎？”

那漢子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

“所以啊，我告訴你，這酒樓是最不怕虧本的買賣！”

漢子的話，讓朱元璋的臉色，在這一刻緩緩地沉了下來。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這哪里是什么善心？

這分明是借著百姓的饑餓，借著那一點小恩小惠的善心，為自己博取名望，拉攏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