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梅把最后一塊銅坯分給孩子們時，夕陽正把銅匠鋪的玻璃窗染成蜜糖色。二十雙小手握著二十把小銅錘，在鐵砧上敲出細碎的“叮當”聲，像串被陽光曬暖的風鈴。丫蛋的羊角辮上沾著銅屑，正用小錘在銅片上鑿著歪歪扭扭的風車，錘聲落在“風縫”的位置時，突然停住——她想起鄭曉梅說的“要留三分空隙，風才能住進來”。
“老鄭頭當年教你時，也是這樣握著你的手?！睂O大爺蹲在門檻上卷煙，煙絲里混著點曬干的槐花瓣，“他說銅器要聽孩子的話，你用多大的力氣，它就給你多大的溫度?！?
鄭曉梅的目光落在最角落的小男孩身上，他正用銅片模仿老磨坊的石碾，手指被銅邊劃出道細痕，卻咬著牙不肯停。這讓她想起1998年那個午后，自己也是這樣在鐵砧上刻父親的名字，被銅屑燙出泡，父親卻不阻止，只是在旁邊磨著小錘，說“疼過才記得住”。現在她終于明白，那些被銅器硌出的繭、被火燙出的疤，都是歲月刻在掌心的牽掛。
王大錘在工具架上發現個鐵皮盒，里面裝著父親當年做的銅制教具：有刻著郵戳的小印章，有迷你版的銅風車，還有片能拼出“平安鎮”三個字的銅拼圖。“你爹說，教孩子打銅器，要先讓他們認識家鄉的模樣。”林小滿翻著父親的筆記本，紙頁上貼著孩子們的涂鴉，每個圖案旁都標著“適合做銅鈴”“可刻成徽章”。
鄭曉梅拿起那片銅拼圖，突然發現背面刻著行小字：“2010年3月5日，梅梅生日，做套拼圖，等她回來教孩子。”字跡被歲月磨得淺了，卻依舊能看出刻字時的溫柔。她想起2010年收到的匿名快遞，里面是個銅制的小偵探模型，當時以為是粉絲送的，現在才看清，模型的底座刻著“爹教你的第一套工具”。
熔爐里的火光漸漸柔和，像塊融化的琥珀。鄭曉梅往爐膛里添了塊新焦炭，火苗“騰”地竄起時，映出墻上的銅器圖譜——是父親畫的，從簡單的風鈴到復雜的座鐘零件，每個圖案旁都寫著“梅梅可學”“難度三顆星”。最新的一頁貼著張便利貼，是護工代筆的：“讓梅梅從風車教起，她小時候最愛這個。”
“曉梅姐，風車的葉片總歪?！毖镜芭e著變形的銅片跑過來，鼻尖沾著點煙灰，像只小花貓。鄭曉梅握住她的手，讓小錘落在正確的位置，“要順著銅的紋路走，就像順著風的方向跑”。話音剛落，窗外的銅風鈴突然響了，二十八片松果銅片的“叮咚”聲里，混進了孩子們的歡笑聲。
王大錘的手機響了，是養老院護工發來的視頻。鄭明遠正坐在輪椅上，手里舉著片銅屑，對著陽光看，護工說他今早突然指著銅匠鋪的方向，含糊地說“梅梅在教孩子”。鏡頭轉向窗臺時，鄭曉梅突然看見父親的藍布衫搭在椅背上，領口別著的銅風車徽章，正隨著風輕輕晃動。
“咱們去接爹來看看吧。”鄭曉梅放下小錘，掌心還留著銅片的溫度。孩子們跟在后面，舉著半成品的銅器，像支小小的儀仗隊。路過老槐樹時，丫蛋突然摘下片新葉，塞進鄭曉梅手里：“孫爺爺說，讓鄭爺爺聞聞新槐花，病就好了?！?
到養老院時，鄭明遠正望著窗外的銅匠鋪出神。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墻上，像幅沉默的剪影。鄭曉梅蹲在他膝前，把孩子們的銅器擺在輪椅上：有歪歪扭扭的風車，有缺了角的鈴鐺，還有刻著“平安鎮”的小印章。老人的手指突然動了，在那枚小印章上反復摩挲，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
“這是小虎刻的郵戳，像你當年的手藝吧？”鄭曉梅拿起印章，在父親的手背上輕輕蓋了下。銅屑落在藍布衫上，像撒了把碎金。老人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陽光，讓她想起1998年那個清晨，父親也是這樣笑著看她在銅匠鋪的地上打滾，說“我們梅梅以后要當銅匠師傅”。
暮色漫進銅匠鋪時，孩子們的銅器都有了雛形。鄭曉梅把它們掛在屋檐下，風一吹，歪歪扭扭的葉片轉起來，發出不成調的“沙沙”聲，卻比任何樂曲都動人。孫大爺在鐵砧旁擺了張小板凳，上面放著杯槐花茶，是給父親留的位置，“老鄭頭說，看梅梅教孩子，比喝最好的茶還香”。
王大錘的筆記本攤在工具臺上，最后一頁畫著幅新畫：銅匠鋪的熔爐前，鄭曉梅握著丫蛋的手敲打銅片，孩子們圍在周圍，孫大爺蹲在旁邊指點，鄭明遠的輪椅停在門口，手里舉著片銅屑，夕陽把所有人的影子都熔進火光里，像塊溫暖的黃銅。
離開時，鄭曉梅把父親的銅印章別在孩子們的圍裙上，讓他們輪流保管。丫蛋舉著印章跑在最前面，銅片在夕陽下閃著光，像枚流動的勛章。鄭曉梅望著這一幕，突然明白父親為什么總說“銅器是會生長的”——那些被孩子們敲打的銅片里，藏著平安鎮的明天，藏著永不褪色的牽掛，藏著她和父親未完成的約定。
夜風從巷口吹來，帶著槐花與銅銹的氣息，吹動了屋檐下的銅器。歪歪扭扭的風車轉得歡，像群笨拙的小鳥，卻始終朝著家的方向。鄭曉梅知道，從今天起，銅匠鋪的錘聲里，會多了二十道新的節奏，像二十顆正在發芽的種子，在時光里慢慢長成參天大樹，樹上結滿銅制的風車、鈴鐺和郵戳，每個都刻著“平安鎮”三個字。
小松鼠這時叼來顆松果，放在父親常坐的小板凳上。松果的鱗片上，刻著個小小的“傳”字，是孫大爺昨夜鑿的。鄭曉梅笑著摸了摸它的尾巴，在今天的教學日志上，輕輕寫下：“爹，你的手藝，我們接住了?！?
遠處的鐘樓傳來晚禱的鐘聲，九聲鐘鳴沉穩而悠長，像在為這場跨越代際的傳承，輕輕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