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梅把最后一顆橘子糖放進玻璃罐時，晨露正從槐樹葉上滾落，滴在三〇二室的窗臺上，濺起細小的水花。罐口的銅蓋被她擦得锃亮，能映出自己的影子——帆布包上的銅風車徽章在晨光里閃著光，鬢角別著朵新摘的槐花，像十五歲那年偷糖時的模樣，卻又多了幾分歲月的沉靜。
“老鄭頭說，滿罐的那天要放支槐花。”趙大姐端著剛蒸好的槐花糕走進來，蒸籠掀開的瞬間，白汽裹著甜香漫向玻璃罐，“他去年秋天就數著糖紙，說‘梅梅回來后，三個月準能填滿’，沒想到你比他算的還快半個月。”
鄭曉梅的指尖撫過罐壁上的刻痕，是她回來后每天刻下的，從第一顆糖到今天的第三百六十五顆，正好繞了罐身一圈。最深的那道刻痕旁畫著個笑臉，是父親能認出她那天刻的，當時她把糖放進罐里，聽見老人在養老院含糊地說“滿了，真好”，護工發來的視頻里，他正對著空糖罐比劃，像在數里面不存在的糖。
王大錘在柜角發現個鐵皮盒，里面裝著父親當年記賬的小本子，每一頁都記著“梅梅偷糖一顆”，最后一頁卻寫著“今日還梅梅糖三百六十五顆，欠擁抱三百六十五個”。字跡歪歪扭扭，是去年冬天在養老院寫的，紙頁邊緣還沾著點橘子糖的碎屑。
“你爹總說，欠你的要加倍還。”林小滿翻著本子笑，“你看這里，他給每個糖都標了甜度，說‘梅梅小時候愛吃甜的，現在該淡些了’，特意讓趙阿姨做了批低糖的。”
鄭曉梅拿起顆標著“三分甜”的橘子糖，剝開時，糖紙背面掉出張小紙條，是父親用鉛筆寫的：“梅梅，今天護工說你在銅匠鋪打了把小風車，爹猜是給我的。”紙條的邊角被摩挲得發毛，顯然被老人反復看過。她想起那天確實打了把迷你風車，本想帶給父親，卻因臨時有事耽擱了，沒想到他早已從護工口中得知。
玻璃罐的底層，沉著片風干的槐樹葉，是1998年她離家時藏進去的。二十五年過去，葉片早已脆如薄紙，葉脈卻依舊清晰，像條連接過去與現在的線。鄭曉梅把新摘的槐花放在枯葉旁，兩朵花在糖粒間遙遙相對，竟像是跨越了時光的對話。
“孫大爺說要給罐子打個新底座。”王大錘指著玻璃罐下的銅托盤，邊緣刻著圈細小的齒輪，“和鐘樓的機芯紋路一樣，說‘讓時光托著念想，才穩當’。”
托盤的底部刻著行字：“1998-2024，父女倆的糖罐。”鄭曉梅認出是孫大爺的筆跡，卻帶著父親的筆鋒，想來是老人特意模仿的。她突然想起父親修鐘時總說“齒輪要咬合得嚴絲合縫，日子才能轉得順”，現在這糖罐坐在齒輪托盤上，倒真像個微型的時光機，裝著二十五年的陰晴圓缺。
林小滿在糖罐旁擺了張合影，是昨天在養老院拍的：鄭曉梅蹲在父親輪椅旁，手里舉著玻璃罐，老人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兩人都在笑，背景里的老槐樹落了滿地花瓣。照片的相框是用銅風車的邊角料做的，孫大爺特意在框角刻了四顆小糖粒，說“甜要滲進骨子里”。
“護工說，老鄭頭昨天半夜醒了，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好久。”趙大姐把槐花糕放在桌上，“他現在雖然說話不清楚，卻總愛用手指照片里的糖罐，像是在數里面的糖夠不夠。”
鄭曉梅突然抓起玻璃罐往養老院跑，帆布包帶勒得肩膀生疼，卻跑得飛快。罐里的橘子糖隨著腳步“嘩啦”作響，像串流動的甜。王大錘和林小滿跟在后面，看見她在走廊轉角撞到護工，糖罐摔在地上，銅蓋滾出去老遠，糖粒撒了滿地，像場突然降臨的甜雨。
“沒事沒事。”鄭曉梅蹲在地上撿糖，指尖被碎玻璃劃出血，卻渾然不覺。鄭明遠坐在輪椅上，被護工推著從病房出來，看見滿地的糖，突然笑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像在為這場甜美的意外開心。
鄭曉梅抓起把糖塞進父親手里，老人的指縫漏下幾顆，卻緊緊攥住了最完整的那顆。糖紙在他掌心慢慢展開，小偵探的放大鏡下，槐花的紋路正好對著窗外的老槐樹，像幅被捏在手里的畫。
“爹，糖滿了。”鄭曉梅趴在父親膝頭，眼淚混著糖粒的甜香落在他手背上，“你欠我的擁抱，現在可以還了嗎？”
老人的手臂突然抬起，雖然遲緩，卻穩穩地落在她背上。力道很輕，像片羽毛，卻帶著種失而復得的篤定。鄭曉梅把臉埋進父親的藍布衫，聞到熟悉的樟木與銅屑味，混著橘子糖的甜，像個被時光包裹的擁抱。
陽光穿過走廊的窗戶，在滿地的糖粒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林小滿和趙大姐悄悄退了出去，王大錘靠在門框上，看著這對父女在糖雨里相擁，突然想起父親筆記本里的話：“平安鎮的團圓，總帶著點甜，像橘子糖，也像槐花。”
護工后來告訴他們，那天下午，鄭明遠睡著了，嘴角卻始終掛著笑，手里還攥著那張糖紙，小偵探的鏡片里，槐花的紋路被陽光照得透亮。鄭曉梅把散落的糖粒一顆顆撿起來，放進新的玻璃罐里，這次沒有刻痕，只在罐口系了根紅繩，繩尾拴著片新摘的槐花。
回到三〇二室時，孫大爺已經修好了摔裂的玻璃罐，裂縫處用銅絲纏成了槐花的形狀，像道看得見的溫柔。鄭曉梅把新撿的糖倒進去，剛好三百六十五顆，不多不少。她知道，這糖罐里裝的從來不是糖，是父親的等待，是她的歸途，是二十五年里所有沒說出口的牽掛，終于在陽光里，釀成了團圓的甜。
風從窗欞鉆進來，吹動了罐口的紅繩。鄭曉梅望著玻璃罐里的糖粒，突然看見每顆糖的糖紙上，都映著個小小的家——有鐘樓的鐘聲，有磨坊的風車，有銅匠鋪的錘聲，還有父親的笑。她輕輕蓋上銅蓋，“咔噠”一聲輕響，像給這段漫長的歲月，落下個溫暖的句號。
而句號的后面，是無數個嶄新的日子，像罐里的橘子糖，顆顆都藏著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