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梅把第一塊黃銅坯放進熔爐時，孫大爺正蹲在門檻上卷煙。橘紅色的火光在她臉上跳躍，把影子投在斑駁的磚墻上，像1998年那個趴在銅匠鋪窗臺的小姑娘，看父親和孫大爺圍著熔爐忙碌，火星濺在地上，燙出一個個細碎的黑痕，像撒落的星子。
“火候要穩，”孫大爺往爐膛里添了塊焦炭，火苗“騰”地竄起半尺高，“你娘當年學打銅器，總愛把火加得太旺，說這樣快，結果銅片總裂。老鄭頭就蹲在旁邊笑，說‘慢工出細活，念想急不得’?！?
鄭曉梅握著長柄鉗，把燒得通紅的銅坯夾出來，放在鐵砧上。小錘落下的瞬間，手腕突然抖了一下，銅坯在砧上滾了半圈，砸出個歪歪扭扭的坑。她想起十五歲那年，父親教她打銅風車，也是這樣握著她的手，說“錘要落在心尖上，銅器才會有溫度”，當時她嫌父親的手掌太糙，現在卻想把自己的手，放進記憶里那雙帶著銅屑的掌心。
王大錘在角落整理孫大爺的工具盒，突然發現個刻著“梅梅”的小銅錘。錘柄被摩挲得發亮，末端纏著圈褪色的紅繩，正是她小時候弄丟的那把。“你爹當年做了三把一模一樣的，”孫大爺吐出個煙圈，煙霧在陽光下散成模糊的網，“說丟了一把，還有兩把在等你回來。”
林小滿蹲在旁邊看圖紙，是孫大爺畫的銅風車結構圖，紙頁邊緣貼著片干枯的槐花?！澳憧催@里，”她指著葉片的角度，“老鄭頭在旁邊批注了‘留三分風縫’，和你帆布包上那把風車的紋路一模一樣?！?
鄭曉梅的指尖撫過圖紙上的批注，突然想起2003年在劇團宿舍收到的包裹。里面是個用棉紙包著的銅風車，葉片上留著三道細微的縫隙，當時以為是做工粗糙，現在才看清，縫隙里刻著三個小字：“家、等、你”，是父親用針尖一點點鑿出來的。
熔爐里的銅坯漸漸泛出金紅色的光澤，像凝固的晚霞。鄭曉梅深吸一口氣，舉起小錘穩穩落下，“?！钡囊宦暣囗?，銅片在砧上微微震顫，竟真的砸出個圓潤的弧度。孫大爺突然笑了，煙桿在鞋底磕了磕：“像老鄭頭的手法，穩當?！?
王大錘在工具盒底層發現個鐵皮罐，打開時，一股檀香味飄出來。里面裝著十幾枚銅制的小徽章，都是舉著放大鏡的小偵探圖案，邊緣已經氧化發黑，背面刻著不同的日期，最早的一枚是1998年10月12日——她離開平安鎮的那天。
“你爹每年都打一枚，”孫大爺的聲音有些沙啞，“說等你回來，湊夠三十枚，就給你串成項鏈，說‘平安鎮的小偵探，該有自己的勛章’。”
鄭曉梅拿起2020年的那枚徽章，背面刻著個小小的笑臉。那年她在省城演出時摔斷了腿，躺在病床上收到個匿名包裹，里面是副銅制拐杖頭，刻著槐花圖案，當時只覺得做工精巧，現在才發現，拐杖頭內側藏著行小字：“爹在平安鎮等你好起來”。
林小滿突然指著熔爐旁的鐵砧笑出聲。砧面上有個模糊的印記，是個小小的風車形狀，邊緣還留著未打磨的毛刺?！笆悄阈r候刻的，”她用手指比量著印記的大小，“孫大爺說，你當年總趁他們不注意，在鐵砧上刻自己的名字，刻完就跑，老鄭頭追在后面笑，說‘等梅梅刻滿一百個，就把鐵砧送給她’?！?
鐵砧的角落果然有密密麻麻的刻痕，大多是歪歪扭扭的“梅”字，最深的那個被歲月磨得淺了，卻依舊能看出刻字時的用力。鄭曉梅想起自己十五歲那天，在這里刻下最后一個“梅”字，當時以為是和銅匠鋪的告別，現在才明白，那是她留給歲月的暗號，等著某天被時光破譯。
孫大爺把冷卻的銅片放進酸液里清洗，水面浮起層墨綠色的銅銹，像融化的青苔。“這是你娘當年配的方子，”他用竹筷攪動著液體，“說銅器要經過酸浸，才能顯出藏在里面的紋路。就像日子，要經過歲月泡洗，才知道哪些是真念想?！?
鄭曉梅的目光落在酸液里漸漸清晰的紋路——是朵半開的槐花，花瓣里藏著個“家”字。她突然想起母親信里的話：“銅器會老，但藏在里面的牽掛不會，就像平安鎮的槐花，年年都開得一樣甜?！?
王大錘的手機響了，是養老院護工發來的視頻。鄭明遠正坐在輪椅上，手里舉著個銅制的小風車，是孫大爺昨天送過去的，葉片上刻著“梅梅的作品”。老人的手指雖然顫抖，卻能穩穩地握住風車軸，對著陽光輕輕轉動，葉片“嘩啦”作響，像在回應遠處銅匠鋪的錘聲。
“爹在等你的新作品呢?！编崟悦纺闷鸫蚰ズ玫你~片，在上面刻下第一筆——是個小小的風車，葉片上留著三道風縫，和父親當年教她的一模一樣。小錘落下的“叮咚”聲里，她仿佛聽見1998年的自己在喊：“爹，我要打一把全世界最好的銅風車！”而記憶里的父親，正蹲在鐵砧旁，笑著說：“好，爹等你?！?
林小滿在銅匠鋪的墻上掛了塊木牌，上面寫著“銅匠鋪新學徒——鄭曉梅”，字是她用銅屑拼的，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王大錘的筆記本攤在鐵砧上，最后一頁畫著幅新畫：熔爐前的鄭曉梅舉著小錘，孫大爺站在旁邊指點，鐵砧上的銅片映出個模糊的人影，是記憶里的鄭明遠，手里舉著把刻滿歲月的銅風車。
暮色漫進銅匠鋪時，鄭曉梅把打好的銅風車掛在屋檐下。風一吹，葉片“嘩啦”轉動，銅片摩擦的“沙沙”聲里，竟能聽出《平安謠》的調子。她想起父親說過，最好的銅器能唱歌，唱的都是藏在時光里的牽掛，現在她終于明白，那些歌聲里，有母親的溫柔，有父親的等待，還有她自己，終于回到原點的腳步。
孫大爺鎖門時，鄭曉梅把那枚刻著“2024”的小偵探徽章別在帆布包上。徽章的銅片貼著心口，像父親的手掌在輕輕發燙。她知道，從今天起，銅匠鋪的錘聲里，多了道新的節奏——是她和過去的和解，是與未來的約定，是所有未完待續的故事，在銅屑與火光里，慢慢鑄成溫暖的模樣。
夜風從巷口吹來，帶著槐花與銅銹的氣息，吹動了屋檐下的銅風車。葉片轉動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個不停旋轉的年輪，圈住了平安鎮的歲月，也圈住了那些終于團圓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