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沉在冰冷粘稠的墨海里,每一點掙扎都耗費著絕望的力氣。唯一鮮明的,是右耳深處那團永不熄滅的巖漿——持續、尖銳、無情地碾壓著她的神經。高頻的蜂鳴不再是聲音,是直接刻在腦髓上的滾燙烙痕。
林疏月不知道自己沉浮了多久。黑暗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種感知:無盡的、令人崩潰的噪音地獄。然后,像是隔著層層厚重的、被火燎過的幕布,另一種聲音極其微弱地滲了進來。
模糊、失真,斷斷續續,像被劣質揚聲器放大了無數倍的耳語:“……低頻區……嚴重損傷……永久性聽覺過敏……”“……創傷性耳鳴……伴隨功能性……高頻失聰……”“……語言頻率……保留……但……信噪比……惡化……顯著……”她努力想要抓住那些飄忽的詞句,但它們就像泥鰍一樣滑溜,反而加劇了頭部的鈍痛和蜂鳴。
功能性高頻失聰?聽覺過敏?每一個詞都帶著冰冷的審判意味,砸在她本就搖搖欲墜的世界里。她是修復師,她的耳朵不僅用來傾聽世界,更要聆聽建筑的呼吸——榫卯的微喘,木材干燥時的嘆息,顏料剝落前細若游絲的呻吟。
失去了對聲音細微差別的捕捉,她還怎么與那些沉默的百年老物對話?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迫使她在刺耳的噪音中強行睜開了眼。視野依舊模糊,病房慘白的頂燈被淚水暈染成晃動的光圈。
一個人影正彎著腰湊在她面前操作著什么,儀器尖銳的滴答聲在她被放大的聽覺里像是撞擊心臟的鼓點?!皠e動!”一聲低喝傳來,很熟,是蘇蔓。
接著,她的右耳助聽器被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那要命的蜂鳴瞬間弱化了一點點,雖然殘余的尖銳噪聲仍然充斥腦海,但總算從地獄回到了煉獄?!瓣愥t生在給你做初步聽覺檢查?!碧K蔓的聲音貼近她的左耳說道。
林疏月轉動僵硬的脖頸,看到一張陌生的、帶著謹慎同情的男性面孔。陳醫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一臺連接著線纜的儀器,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她能讀懂他的唇語:“放松,還需要時間恢復,會再評估?!?
就在這時,林疏月的余光掃過了病房門口。半開的門外,走廊的陰影里,站著一個身影。
顧沉舟。他沒有進來,只是像一尊冰冷的雕塑般佇立在那里。深色大衣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只有半邊冷峻的側臉被廊燈的光線勾勒出來,眉眼低垂,看不真切眼神,嘴唇抿成一條毫無弧度的直線。
他似乎一直在那里看著。她無法判斷他看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臉上那一閃而逝的、極其復雜的情緒——是審視?是探究?還是……一絲幾不可察的震動?——是否是自己混亂感官制造的幻覺。就在四目相對的瞬間,顧沉舟毫無征兆地轉身,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顧……”林疏月下意識地想開口叫住他問個明白,喉嚨卻只發出干澀模糊的氣音。左腕和右耳的劇痛猛地同時襲來,讓她眼前又是一黑。蘇蔓迅速扶住她躺下,遞上溫水:“別急,他剛走。項目組那邊鬧得厲害,管委會開緊急會議,估計他是去施壓的?!彼Z氣沉重,“關于解除你職務的提議……恐怕……”后面的話林疏月沒聽清,也無需聽清。
顧沉舟消失的瞬間,那股奇異而熟悉的微澀雪松木質香,仿佛還固執地懸留在門口冰冷的空氣中,與她記憶中昨晚那個冰冷而充滿壓迫的身影,和那個擋在她額前的手腕留下的余息,形成詭異的聯結?!霸谀恪Wo’那些圖紙之前,是否聽到了別的聲音?”他昨晚那個突兀的問題,此刻在耳鳴的伴隨下,如同幽魂般在她腦海中反復回響。
那破碎的機械音……那瀕死的嘶啦聲……還有……那畫面!濃煙!火光!彩色玻璃窗!銀杏掛墜!這個念頭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混沌!那不是普通的耳鳴幻覺!那是記憶嗎?被撞回的、被封存的記憶?那扇窗……為什么會那樣清晰?
“火……”林疏月猛地抓住蘇蔓的手腕,力氣大得嚇人,聲音因為急切而更加干啞扭曲,“鐘樓……彩色的窗……火……銀杏……?”她語無倫次,疼痛和混亂讓她無法清晰地表達。
蘇蔓完全愣住了,被她慘白的臉色和眼中的驚懼嚇到:“什么鐘樓?什么火?疏月你別嚇我!醫生!醫生!”紛亂的腳步聲再次涌入病房。林疏月在藥物作用和新一輪檢查帶來的眩暈感中,再次被拖入了沉重的黑暗。
云舟科技總部頂層。
落地窗外是整個城市的華燈初上,流光溢彩如同流動的星河。但這片人造的繁華景象絲毫照不進辦公室深處那片凝結的寒意。
巨大的全息投影顯示著一座建筑的虛擬模型——正中央,是氣象臺舊址那座核心建筑:鐘樓穹頂建筑。模型精細到每一扇窗欞、每一處外飾浮雕。
顧沉舟的身影背對著光,佇立在投影前,沉靜得如同深海磐石。他左手腕上的那枚金屬表盤,在辦公室冷調的光線下泛著幽微的光澤。
特助周嶼站在三步之外,手里拿著平板,聲音透著公式化的刻板:“顧總,管委會緊急會議結束。以王平為首的多數意見堅持按您之前的調查報告框架走,他們認為林疏月女士的傷情可能影響后續工作能力,加之‘安保失職’影響過于負面,主張快刀斬亂麻,解除其職務以平息爭議,保住項目資金。但幾位老專家持異議,認為在警方結論和傷情評估之前過于草率,并強調林女士的專業性無可替代。”
顧沉舟沒有回頭,深邃的目光在虛擬鐘樓的模型上游移,仿佛在搜尋著什么。他的右手食指無聲地在空氣里劃過鐘樓某一層的位置,那個地方,放大后可以看到一個特殊的花窗輪廓——彩色的、馬賽克拼貼的玻璃窗。
“知道了?!彼穆曇艉翢o波瀾,“林疏月的醫療報告?”周嶼迅速切換屏幕:“已通過醫療渠道獲取初步簡報。外傷:左腕切割傷,縫七針,未傷及韌帶肌腱。重點在聽覺系統:初步診斷為急性創傷性耳鳴(重度)及雙側高頻聽力顯著下降(右耳尤甚)。后續存在功能性聽覺障礙及噪聲敏感風險。醫生強調需要長期康復和適應訓練,其對需要精密聽覺的工作影響……可能是致殘性的?!敝軒Z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她的職業……”顧沉舟右手描繪窗欞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另外,”周嶼繼續報告,“住院部反饋今晨病人曾有短暫清醒,情緒非常激動,不停重復零碎詞語:‘鐘樓’、‘彩色窗’、‘火’、‘銀杏’。護士認為可能是藥物反應或創傷后的應激混亂?!彼а劭戳艘谎垲櫝林廴鐪Y的背影,補充道,“時間大約是在……您離開病房后十分鐘左右。”
顧沉舟的身影在聽到“鐘樓”和“彩色窗”時,仿佛被無形的絲線驟然拽緊!挺拔的脊背瞬間僵硬如鐵。盡管只是一瞬的凝固,但這細微的僵直感如同冰面裂開的一道紋路,清晰地落入了周嶼精明的眼中。他從未見過顧總對工作以外的事情有過如此直接的身體反應。
辦公室內的時間仿佛停滯了幾秒。只有那無聲旋轉的全息鐘樓模型散發著幽藍的光。顧沉舟緩緩轉過身,臉上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冰雪。他走到寬大的實木辦公桌前,拿起桌上一個造型奇特的老式金屬解碼器,似乎只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
“她的聲音樣本呢?”他突然問,聲音低啞了一分,目光卻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周嶼手中的平板?!奥曇魳颖??”周嶼一怔,顯然沒料到這個轉折,“您是指?”“今晨。醫院?!鳖櫝林弁鲁鰞蓚€字,語氣不容置疑,“我需要她清醒時說那些詞語時,病房內的……環境音頻。最高權限調取?!彼坪跆匾鈴娬{了“環境音頻”。周嶼立刻明白了。
以云舟科技的能力和顧沉舟的身份,調取一段非治療必需的病房外圍定向拾音記錄(當然要繞過隱私權限壁壘)并非難事。“我立刻處理?!敝軒Z手指在平板上快速劃動。
幾分鐘后,一個加密的音頻文件出現在屏幕上,文件名是冰冷的編號。顧沉舟將解碼器接口連接平板,解碼器上的指示燈開始規則閃爍。顧沉舟拿起解碼器附帶的單耳監聽耳機。周嶼知趣地后退一步。他將耳機緩緩貼近左耳。沒有立刻播放。辦公室里死寂一片。
周嶼看著他,心中驚疑不定。顧總親自處理一份病人的囈語音頻?這與科技新貴、投資項目有何關聯?顧沉舟按下了播放鍵。
耳機里傳來沙沙的背景噪聲,夾雜著儀器單調的蜂鳴(林疏月耳鳴的背景音),然后是蘇蔓和護士模糊的低語……接著,是林疏月斷斷續續、嘶啞干澀的聲音,破碎得如同瀕死的鳥鳴:“鐘……樓……”“……彩色……窗……”“火……好大的……”“……銀……杏……”聲音虛弱、痛苦、支離破碎。任何正常人聽到都只會將其歸類為病痛下的胡言亂語。顧沉舟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但他的呼吸,在聽到“彩色窗”一詞時,似乎驟然屏住了一瞬。
他的眼睫垂得更低,讓人完全無法窺視他眼底深處的風暴。而他放在桌下的左手,悄然覆蓋在了自己的右手腕表之上。冰冷的金屬表盤之下,似乎有極其微弱的震動傳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沉默地聽著,一遍,又一遍。像是在沙礫中淘洗鉆石,又像是在廢墟里辨認故人的筆跡。每一次重放,他覆蓋腕表的左手就更用力一分,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最終,他按下了停止鍵。辦公室重新陷入那種令人窒息的寂靜。周嶼屏息等待。顧沉舟摘下耳機,動作緩慢。他的臉色在頂燈下白得更顯寒峭。片刻后,他看向周嶼,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奇異的、強行壓抑的平靜:“她看到的是‘彩色玻璃窗’?”他追問了細節。周嶼快速回憶:“護士轉述時提到的是‘彩色窗’,應該是同一物。
病人當時情緒激動,指向空中……似乎是描繪窗格?!鳖櫝林鄣耐咨钐?,仿佛有幽寒的冰層驟然裂開,露出了底下翻涌的墨色巖漿!他的下頜線繃緊如刀鋒。“鐘樓里,”他緩慢地開口,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只有穹頂下方,有一扇被改造過的……廢棄花窗,是民國時期的彩色馬賽克玻璃。
位置在……”他精準地指向全息投影中鐘樓的一個特定位置——正是他剛才手指拂過的地方,“……舊觀測室外圍走廊盡頭。結構圖在市政檔案館才能找到,現場早已被遮擋封閉多年?!敝軒Z震驚地瞪大眼睛。
顧總怎么對一座待修復的老舊鐘樓細節熟悉到這種程度?那扇窗連修復方案里都沒重點提!顧沉舟沒有理會特助的震驚,他走到窗邊,背對著周嶼,望著窗外璀璨卻冰冷的城市燈火。背影在巨大的玻璃幕墻上投下沉重的陰影?!巴ㄖ芪瘯彼曇舻统恋仨懫?,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近乎冷酷的決斷,“我的要求不變。林疏月不適合再參與項目任何工作。”周嶼愣?。骸邦櫩?,專家那邊和警方……”“白月閣范圍內所有建筑,尤其是氣象臺鐘樓及其附屬走廊……即刻執行最高權限封閉?!鳖櫝林鄞驍嗨曇舳溉蛔兊孟翊懔吮慕饘?,“增設安保警戒線,接入我司內部生物識別系統。無我的首肯,一只蒼蠅也別放進去?!彼従忁D過身,冰冷的眼神如同極地寒流,掃過周嶼驚愕的臉?!爸劣诹质柙拢彼詈笱a充,語氣不帶一絲感情,“告訴她,那扇窗——不存在。她聽到的,看到的……全是腦震蕩后的幻覺?!敝軒Z徹底怔在原地。
顧總的態度不僅未軟化,反而因這突如其來的“幻覺”升級為實質性的物理隔絕?那扇不存在的“彩色玻璃窗”,成了他封死一切探究可能的最強硬理由。顧沉舟不再說話。他轉身走回辦公桌,左手腕上的表盤在不經意間又一次暴露在冷光下。在剛剛他下達禁令時,那冰冷的金屬表面,極其短暫地閃爍過一個極其微弱、不易察覺的、深紅色的警告標識光點,一閃即逝,如同垂死之眸的最后反光。他無聲地垂下手腕,袖口落下,重新遮住了那塊承載著未知秘密和冰冷指令的金屬。
辦公室里只剩下沉重的死寂,和窗外城市的虛假喧囂。無形的網,隨著這條全新的禁令,正向著剛剛失去耳朵庇護、卻被夢魘中的“彩色窗”所困擾的林疏月,徹底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