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沉默的弦音
- 若風過境
- 已不是曾經(jīng)的少年
- 4486字
- 2025-08-10 19:54:06
消毒水的氣味帶著侵略性,強行鉆入鼻腔每一個毛孔,將凌晨古建園區(qū)的潮濕土腥和血的鐵銹味徹底覆蓋。急救室的頂燈白得刺眼,晃得林疏月眼前一片模糊的重影。左手腕的傷口已經(jīng)縫合,冰涼的敷料下是神經(jīng)末梢規(guī)律跳動的鈍痛。麻藥勁兒正慢慢退潮,帶來清醒的同時,也喚醒了更深刻的疲憊和冰冷。
不是身體的,而是心口上懸著的那片寒意——顧沉舟那雙審視的眼,和他那句“項目暫停待查”的宣判。
“你是修復師?”護士利落地固定著繃帶,看了她工作服胸牌一眼,語氣里帶著一絲職業(yè)的驚訝,“怎么弄成這樣?跟人打架了?”
林疏月張了張嘴,牽扯到因用力過度而酸痛的喉部肌肉,聲音有些嘶啞:“圖紙……有人偷圖紙……”她本想解釋,話到嘴邊卻感覺徒勞。醫(yī)院的環(huán)境嘈雜,助聽器在混亂的交接中不知遺落在何處,右耳接收到的聲音被周圍的儀器嗡鳴、腳步和人聲過濾得斷斷續(xù)續(xù)。護士的話語,她只捕捉到了“打架?”這兩個帶著明顯傾向性的疑問詞。
她忽然覺得深深的無力。沒有聲音的世界里,事實的拼圖本身就容易錯位。
“林小姐?”一個穿著條紋西裝、略顯油膩的中年男人站在病床前,是園區(qū)管理處主任王平。他搓著手,堆著笑,笑容卻未達眼底,透著一股焦慮,“你可醒了!顧總那邊……咳,真是天降橫禍啊!你放心,我們園區(qū)一定負責到底!醫(yī)療費誤工費都好說!”林疏月看著他,盡量讓視線聚焦在他蠕動的嘴唇上:“顧……沉舟?”
“對對對!就是云舟科技的顧總,是我們氣象臺舊址活化項目的核心投資人之一!”王平的聲音一下子拔高,帶著點諂媚的強調(diào),又迅速壓低,“哎喲林小姐啊,你怎么就跟顧總起了沖突呢?還……還見了紅?這圖紙損失報告……”他后面的話淹沒在一串急促的儀器報警聲和護士的走動中。
林疏月只聽到“投資人”、“沖突”、“損失報告”幾個扎心的字眼。“我沒有沖突。”林疏月一字一頓地說,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我在阻止偷竊。受傷是意外。”她抬起右手,指向自己裹著繃帶的左腕,“賊用圖紙砸我,我撞碎了器材。”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抖。
王平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顯然沒聽清或假裝沒聽清她的后半句辯解:“是是是,意外,絕對是意外!我會跟警方那邊好好說清楚!你安心養(yǎng)傷!”他急著撇清,言語閃爍,“那個……顧總那邊有點誤會,可能以為圖紙是你爭執(zhí)時損壞的……畢竟是投資人嘛,心情可以理解……林小姐你看要不要找個機會……”他的話再次被林疏月右耳捕捉到的幾個清晰的單字狠狠刺痛:“以為”、“爭執(zhí)”、“損壞”、“投資人心情”。
原來在那個男人眼里,整個事件的邏輯已經(jīng)如此“清晰”:一個底層修復師面對大投資人的質(zhì)疑,慌張爭執(zhí),導致現(xiàn)場混亂和文物損壞,甚至不惜自殘(或互相爭斗)來掩蓋?一股悶氣堵在胸口,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閉上了眼睛,隔絕了王平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和刺眼的燈光。
“林小姐累了,王主任。”一個清脆而利落的女聲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感,“具體情況警方會調(diào)查清楚。現(xiàn)在請讓病人休息。”林疏月睜開眼,看到一個留著齊耳短發(fā)、穿著簡約干練套裝的女人站在床邊。她手里提著一個素凈的紙袋,眼神銳利地掃過王平。是項目組的助理蘇蔓。王平悻悻地住了嘴,又交代了幾句場面話,才匆匆離開。
蘇蔓把紙袋輕輕放在床頭柜上:“你的東西。在管理處更衣室找到的,助聽器檢查過,沒問題。”她頓了頓,看著林疏月蒼白的臉色和纏著繃帶的手腕,聲音低了些,透著一絲復雜,“傷怎么樣?”
“縫針了,不深。”林疏月拿起助聽器,熟悉的冰冷觸感讓她找回了一點掌控感,迅速塞入右耳。世界的聲音瞬間清晰尖銳了許多,消毒水的氣味仿佛都變得更刺鼻了。
“偷圖紙的人跑了一個,抓到一個。”蘇蔓言簡意賅,拉過凳子坐下,“警察審過了,被抓的那個嘴很硬,只說是沖著圖紙去的,其他一問三不知。而且他堅稱是你先沖進來想搶圖紙,雙方拉扯才撞倒了東西。”
“謊言!”林疏月胸口起伏。“我知道。”蘇蔓語氣平靜,“但關鍵在于現(xiàn)場。檔案室一片狼藉,珍貴的孤本手稿沾了血,還有毀壞的古董測量瓶。監(jiān)控呢?白月閣那塊是監(jiān)控盲區(qū)。”她的話語像冰冷的針,“現(xiàn)在唯一的現(xiàn)場目擊第三方是……”她頓了頓,吐出那個名字,“顧沉舟。”
這個名字仿佛帶著某種無形的壓力,壓得病房里的空氣都凝滯了幾分。白熾燈光在蘇蔓鏡片上反射出細碎的光點。“他凌晨為什么出現(xiàn)在那里?”林疏月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團。一個日理萬機的科技新貴,深更半夜精準出現(xiàn)在一座遠離市區(qū)核心的古建園區(qū)里?巧合得近乎詭異。
蘇蔓搖搖頭:“不清楚。他只說是臨時起意,去那邊散心,恰好聽到動靜。這話警方都不太信,但他是顧沉舟。”她的話里帶著一種復雜的現(xiàn)實感,“以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說辭’本身就是證據(jù)鏈的一部分。而且,”她加重語氣,“是他第一時間‘保護’了現(xiàn)場,并發(fā)現(xiàn)了‘可疑’的你。”“所以他成了我失職和無能的見證人?”
林疏月只覺得荒謬又可笑,一種深切的無力感攥緊了她,“就因為他是顧沉舟?”“就因為他是顧沉舟。”蘇蔓冷靜地重復,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不是竊賊,而是顧總的態(tài)度。他很強硬,直接以投資人身份向管委會施壓,要求徹查圖紙損壞事故。‘項目暫停待查’不只是說說。氣象臺的修復……可能被無限期擱置了。”
林疏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仿佛墜入冰窟。她不顧勸阻接下這座冷門項目,頂著業(yè)內(nèi)不解的目光,耗費無數(shù)心血建立修復方案、招募匠人、整理圖紙……眼看那座記錄著城市氣候變遷歷史的百年氣象臺即將重煥生機……現(xiàn)在卻因為一場莫須有的指控,要化為泡影?
她付出的不只是時間和心血。這曾經(jīng)是她與早已離世的父親共同的理想——保存那些在時代洪流中岌岌可危的古韻。氣象臺里的每一塊磚,每一道榫卯,都仿佛帶著父親的溫度。而現(xiàn)在……
左腕的傷口突然劇烈地抽痛起來,像在回應她內(nèi)心的震動。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禮貌而堅定地敲了三下。蘇蔓起身開門。門口站著的,不是醫(yī)生護士,也不是王平。
是身穿黑色高定大衣的顧沉舟。他依舊挺拔冷硬如峭壁寒松,仿佛醫(yī)院里彌漫的消毒水和悲傷情緒都與他無關。走廊的光線在他側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顯得那雙眼睛更加幽深難測。他左手隨意地插在大衣口袋中,右手拿著一份薄薄的文件夾,指尖關節(jié)干凈分明。目光越過蘇蔓,精準地落在病床上的林疏月身上,審視意味依舊濃厚。
“顧總?”蘇蔓有些意外,身體下意識地擋在病床前。顧沉舟并未回應蘇蔓的疑問,甚至沒多看她一眼,徑自走了進來,皮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沉緩而清晰的叩擊聲。每一步,都像踩在醫(yī)院冰冷的寂靜上。他在距離病床一米左右的距離停下,無形的壓迫感瞬間充斥著小小的空間。
他的目光落在林疏月裹著厚厚紗布的左手腕上,停留了兩秒,那眼神里不帶一絲憐憫或關切,更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受損的程度。
然后,他抬起手中的文件夾,平靜地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病房里各種微弱的噪音,每一個字都像冰珠落在銀盤上,冷硬清晰:“林疏月小姐。關于白月閣舊址凌晨圖紙盜竊及損壞事故的初步調(diào)查報告和建議處理意見。”
他翻開了文件夾的封面,紙張的摩擦聲細微而刺耳。“根據(jù)本人作為事故第一發(fā)現(xiàn)人與投資方的初步調(diào)查反饋,”他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像經(jīng)過了精準度量,“結合現(xiàn)場痕跡及當事人部分陳述(這里他眼神若有似無地掃過林疏月),管委會認定:修復項目負責人林疏月安保管理失職,處置現(xiàn)場不當,直接導致國家三級文物定級圖紙(‘氣象臺穹頂測繪原稿’一份)被血液污損,珍貴歷史檔案損失嚴重。
鑒于以上事實,”顧沉舟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像是在宣讀一份程序化的判決書。“管委會建議,解除林疏月女士在此次古建修復項目中的負責職位。”冰冷的句子砸在病房的空氣里,凝結成霜。
林疏月的指尖瞬間冰冷。蘇蔓倒抽一口冷氣,立刻開口:“顧總!這是初步調(diào)查!警方還沒結案!而且林小姐是為了保護……”顧沉舟抬起一只手,動作不大,卻成功止住了蘇蔓的話語。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停留在林疏月的臉上,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銳利:“保護者的手,不會握住刀。”他的視線仿佛穿透了厚厚的紗布,落向此刻被放在床頭柜上、那把安靜的銀杏木刻刀。
“林小姐,”顧沉舟向前一步,目光如同手術刀,仿佛要將她層層剖開,“在你‘保護’那些圖紙之前,是否聽到了別的聲音?”他問得猝不及防,角度詭異。
林疏月心頭猛震!他什么意思?他知道了什么?她瞬間想起檔案室混亂現(xiàn)場中,那一縷微弱卻奇特的、來自他腕間的機械音!以及那短暫掠過鼻尖的雪松焚香……她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竭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wěn):“顧總指什么?我只聽見他們在翻找,然后被他們攻擊。”顧沉舟的唇角似乎牽起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快得像是錯覺。
他不再追問,只是將那份薄薄的、卻足以顛覆她職業(yè)生涯的報告,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她的病床上,壓在被面上冰冷的感覺透過薄被傳來。“關于你的去留最終決定,會由管委會結合警方調(diào)查做出。在此期間,白月閣區(qū)域,包括所有相關資料室,禁止任何人進入。”
他下達了最后的禁令。他沒有絲毫停留的意思,說完便轉(zhuǎn)身。就在他邁步離開的剎那,不知是因為過于激動牽扯了傷口,還是眼前光線和失去聽力平衡的微妙失調(diào),林疏月眼前驟然發(fā)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一側歪倒。
“疏月!”蘇蔓驚呼一聲想要上前攙扶。但有一個身影比她更快!顧沉舟的反應快得驚人。
他幾乎在她身體傾斜的瞬間便回了身,沒有觸碰她的身體,而是猛地伸出手臂——那只戴著腕表的左手——精準而迅疾地擋在了林疏月即將撞向堅硬金屬床欄的額角前!林疏月前額冰涼的一角,重重磕在了……顧沉舟冰涼的手表表盤上!
“咚”的一聲悶響。不是額角撞擊金屬的劇痛,是骨肉撞擊堅硬表盤和骨骼的鈍感。這突如其來的猛烈撞擊,在右耳助聽器的高增益下,被無限放大!那瞬間的沖擊力似乎直接作用于林疏月極度脆弱的聽覺神經(jīng)!“嗡——!”一聲尖銳到極致的、仿佛能將大腦撕裂的蜂鳴,猛地在她右耳深處炸開!瞬間淹沒了其他一切聲音!劇痛!耳鳴!天旋地轉(zhuǎn)!林疏月猛地捂住右耳,痛苦地蜷縮起來,臉色慘白如紙,額角瞬間滲出了冷汗。
而在那可怕的蜂鳴爆發(fā)的剎那,右耳在完全失聰前的千分之一秒內(nèi),捕捉到了一個被撞擊撕裂的、極其模糊的機械運轉(zhuǎn)音!那聲音不再是檔案室里的正常運作聲,更像是一只極其精密的機器內(nèi)部齒輪卡死、瞬間崩斷琴弦的聲音!喀…嗡…嘶啦……破碎!尖銳!失控!緊接著,她的視線在耳鳴和眩暈中一片模糊的旋轉(zhuǎn),昏沉的意識仿佛被強行拖入一片灼熱的混亂里。
視野的邊緣,一片奇異的景象毫無征兆地撕裂了眼前的病房——濃煙!刺鼻的焦糊味!灼熱的氣浪舔舐著臉頰!模糊的視線里,是一扇高聳的、染著濃煙的彩色玻璃窗!窗外一片駭人的火海紅光!窗欞上……窗欞上掛著什么?一個小小的、銀杏葉形狀的……掛墜?
“小姐?林疏月?”蘇蔓焦急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云端傳來。那破碎的聲音片段和窗欞上銀杏墜的驚鴻一瞥,如同被撞碎的記憶殘片,瞬間被更深沉的黑幕吞噬。林疏月徹底失去了意識。
在意識沉入無邊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冰冷的地板似乎離她很遠。她似乎倒在一個并沒有預料到的支撐點——那股微澀的雪松木質(zhì)氣息從未如此貼近。
而那個一直冷靜得像機器的男人,似乎……僵住了。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一個毫無感情的機械女聲,用只有他和她才能隱約感知的頻率,在他腕表深處,極其輕微地報警:“警告……核心存儲……異常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