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府的青銅門環在暮色中泛著冷光,葉強握著那半卷《考工記》站在階下,后頸的疤痕隨著九鼎幣的跳動微微發燙。衛瑤的車駕停在巷口,玄色披風被晚風掀起,露出里面繡著星圖的內襯——那是她特意換上的,以示對石碏的敬重。
“葉先生,請吧?!笔瞎芗业穆曇粝衲ミ^的青銅,他接過葉強手中的竹簡,指尖在“農幣改革”四個字上停頓片刻,“家主正在觀星臺,說要等‘幣星’升至正南時再見客?!?
穿過栽滿青銅樹的庭院,葉強發現每棵樹的枝椏都掛著不同時期的貨幣,商王的貝幣與春秋的刀幣在風中碰撞,發出編鐘般的聲響。觀星臺的石階上刻著星圖,每個星座的位置都對應著一種貨幣的鑄造年份,精準得令人驚嘆。
石碏背對著他們站在臺頂,玄端禮服的下擺垂落在星圖中央,像塊沉甸甸的鎮幣石。他手中的青銅尺正丈量著北斗七星的角度,尺身上的刻度竟是用衛幣的齒痕制成。“知道老夫為何等幣星嗎?”他的聲音裹著夜露的寒氣,“此星主‘貨’,它的方位不正,貨幣必亂?!?
葉強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北斗第七星果然偏離了傳統星圖的位置,與寧戚在田埂上指出的方位完全一致。“石大夫可知,”他解開懷中的《考工記》,竹簡在星光下展開,“星圖會隨天轉而偏移,貨幣也該隨世道而革新。就像這上面記載的,商朝用貝幣,周朝用布幣,不是因為前者不好,而是后者更合時宜。”
石碏緩緩轉身,青銅尺的末端指向葉強的眉心:“你是說衛國的真衛幣不合時宜了?”他的瞳孔在星光下收縮,像兩枚淬火的刀幣,“當年衛文公靠它穩定了流亡的百姓,如今你要廢了它?”
“不是廢,是革新。”葉強將鼎幣樣幣放在觀星臺的中心,星圖的投影恰好與幣面重合,“就像將歪斜的星軌修正,讓它重新與地脈相應。您看這枚鼎幣,含隕鐵三成,銅七成,既保留了衛幣的血脈,又增添了新的筋骨。”
衛瑤適時展開帶來的賬冊,竹簡上用新算學記錄著各地的貨幣流通數據:“叔父請看,單是楚丘城,每月因貨幣混亂造成的損耗就達百斤銅料。若改用鼎幣,這些銅料能多鑄五百枚幣,足夠支付十戶工匠的工錢?!?
石碏的目光掃過賬冊,突然用青銅尺點向其中一頁:“這‘流通速度’是什么意思?”他的指尖在“每月周轉三次”的字樣上摩挲,“貨幣還能像車輪一樣轉動?”
“正是?!比~強撿起枚掉落的貝幣,在石臺上畫出貨幣循環圖,“一枚幣在農戶手中買糧,糧商用來買布,布商用來買銅,銅匠用來買工具——周轉得越快,創造的價值越多。就像這觀星臺的水漏,水流得快,計時才準?!?
石碏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他轉身從石匣中取出三枚幣:衛國的殘幣、晉國的空首布、楚國的蟻鼻錢。“你說的輕巧,”他將三枚幣扔進青銅盤,發出刺耳的碰撞聲,“這三國的幣,成色、重量、樣式各不相同,如何讓它們像你說的那樣‘轉動’?”
葉強突然想起寧戚的貿易閉環理論,抓起樹枝在星圖上畫出三國的位置:“可以設立‘通幣關’,按鼎幣的標準換算比價。比如一枚鼎幣換半枚空首布,換三枚蟻鼻錢,讓商人無論帶何種貨幣,都能按固定比例兌換?!彼蝗患又卣Z氣,“關鍵是讓鼎幣成為錨,就像這北極星,無論其他星星怎么動,它的位置不變?!?
石臺上的青銅燈突然爆出燈花,照亮了石碏鬢角的白發。他沉默地看著青銅盤中的三枚幣,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盤沿,節奏竟與葉強畫的貨幣循環圖完全一致?!爱斈昀戏蜉o佐衛莊公鑄幣,”他的聲音帶著悠遠的滄桑,“用的是‘子母相權’法(指大小貨幣按比例同時流通),也能讓市場安穩。”
“那是因為當時沒有晉國的空首布?!比~強的樹枝指向晉幣,“他們的幣含銅量忽高忽低,卻強迫我們按固定比價兌換,這不是交易,是掠奪。就像用短尺量布,用淺斗量糧,再精明的算法也防不住這種明搶。”
衛瑤突然從袖中取出塊黑色礦砂,放在鼎幣旁:“叔父請看,這是石稷用晉幣從西山換走的礦砂,里面摻了三成泥土。他用這種礦砂鑄假幣,再用假幣換百姓的糧食,短短半年就賺了千石粟米?!?
青銅盤里的晉幣突然滾動起來,撞在鼎幣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石碏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抓起礦砂在指間搓捻,黑色的粉末順著指縫落在星圖上,像給北斗七星蒙上了層陰影。“這個畜生!”他的拳頭重重砸在石臺上,震得青銅燈都搖晃起來,“老夫早就覺得他私礦的產量不對勁!”
葉強趁機將寧戚的豐歉指數圖鋪開:“這是齊國稷下學宮的算法,能算出糧食產量與貨幣發行量的平衡。只要按這個來,保證鼎幣的購買力穩定,百姓自然會舍晉幣而用鼎幣?!彼钢鴪D中的峰值,“比如秋收后糧食增多,就多鑄些鼎幣;春耕時糧食緊張,就少鑄些,讓幣值始終與糧食對應。”
石碏的目光在圖上停留許久,突然抓起青銅尺量了量圖中的比例:“這個‘豐歉線’為何是曲線而非直線?”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按常理,糧食多則幣值降,應該是直線才對?!?
“因為人心不是直線?!比~強想起現代的邊際效應理論,“當糧食極度短缺時,一枚幣能換半斗糧;但糧食略有剩余時,一枚幣可能只能換三升——恐慌會讓幣值波動更大。這條曲線,就是為了抵消這種恐慌?!?
觀星臺下方突然傳來喧嘩,老管家匆匆跑上來,手里舉著塊染血的麻布:“家主!城南的糧鋪被搶了!搶糧的人說……說用晉幣買不到糧,用衛幣又被拒收,實在沒辦法才……”
石碏的目光猛地轉向葉強,青銅尺在星圖上劃出深深的刻痕:“你說的‘恐慌’,已經來了?!彼蝗粚⒍艠訋胚谑中模腹澮蛴昧Χl白,“但老夫還是不信,單靠一種幣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不是靠一種幣,是靠公平的規則?!比~強的聲音在夜風中格外清晰,“就像這星圖,不是靠某顆星星照亮夜空,是靠它們按規則運行。鼎幣的意義,是給所有交易定個規矩,讓晉幣不能再耍賴,讓假幣不能再橫行。”
他突然抓起三枚鼎幣樣幣,分別放在齊、魯、衛的位置:“寧戚先生正在測算三國的糧產,只要我們能保證鼎幣穩定,齊國的鹽、魯國的布、衛國的銅,就能形成良性循環。到時候,不是我們求著他們用鼎幣,是他們主動來換?!?
石碏沉默地看著葉強,突然從懷中掏出枚奇特的幣——竟是用衛、晉、齊三國貨幣熔鑄而成的合金幣,三種幣的紋飾在高溫下扭曲地交織在一起?!斑@是二十年前,老夫為了平息三國貿易爭端鑄的‘和幣’。”他的聲音帶著自嘲,“結果呢?三國都覺得自己吃虧,最后還是靠兵戈解決?!?
“因為它沒有錨?!比~強將合金幣翻過來,背面的星圖已經模糊不清,“就像沒有北極星的夜空,再亮的星星也會迷失方向。鼎幣的錨,是西山的隕鐵,是衛國的銅礦,是百姓手里的糧食,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誰也賴不掉?!?
遠處突然傳來鐘鼓之聲,共響了九下——這是衛國的“定昏鐘”,提醒百姓關閉門戶。石碏望著山下楚丘城的燈火,大部分人家已經熄燈,只有少數幾處還亮著,其中就有石稷私礦的方向,那里的火光紅得像團血。
“老夫可以讓你試試?!笔F的青銅尺終于放下,落在鼎幣樣幣上,“但有三個條件:第一,鼎幣的鑄造必須在老夫眼皮底下進行;第二,先在楚丘城試點三個月,若出亂子立刻廢止;第三……”他的目光變得銳利,“你要立下軍令狀,若鼎幣失敗,你和衛瑤都要承擔責任?!?
葉強毫不猶豫地抓起石臺上的朱砂筆,在竹簡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我以葉姓擔保,若鼎幣不能讓楚丘城的糧價穩定,愿受銅礦苦役之刑?!?
衛瑤也上前一步,玉圭在竹簡上重重一按,留下清晰的印記:“我以公主之位擔保,若改革失敗,自請廢黜封號,永居祖廟?!?
石碏看著兩份誓言,突然將那枚合金幣扔進青銅燈里。火焰中,三種貨幣的紋飾漸漸融化,露出里面藏著的半枚衛公時期的真幣,星圖在火光中依然清晰。“這是老夫藏的后手,”他的聲音帶著釋然,“總覺得有一天,真幣能重見天日。”
觀星臺的風突然轉向,將鼎幣樣幣吹得微微晃動,卻始終停在星圖的中心。葉強的后頸疤痕與九鼎幣同時發燙,他知道這不僅是一場貨幣改革的承諾,更是對衛國未來的賭注。
“明日辰時,”石碏將青銅尺遞給葉強,“帶你的鑄幣匠來石家作坊,老夫要親自監工?!彼蝗幌肫鹗裁?,“對了,把那個懂農幣的寧戚也叫來,老夫倒要看看,他的豐歉指數能不能算準三個月后的收成?!?
離開石府時,月光已經升起,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衛瑤突然停下腳步,玉圭指著觀星臺上的燈火:“你覺不覺得,叔父其實早就想改革了?”
葉強望著那盞在夜風中搖曳的青銅燈,突然明白石碏的顧慮從來不是改革本身,而是如何讓改革成功?!八枰牟皇钦f服,是信心?!彼站o手中的青銅尺,尺身上的衛幣齒痕硌得手心發癢,“我們要做的,就是給他信心?!?
車駕行至巷口,衛忠帶著帳房先生們在等候,竹簡上的數字記錄著試點的準備情況:已選定二十家商鋪作為鼎幣定點交易處,五十名鑄幣匠已集中培訓,連寧戚需要的農幣換算工具都準備好了。
“石稷的人在作坊周圍布了眼線?!毙l忠的聲音壓得很低,指著街角的黑影,“他們買通了兩個鑄幣匠,說要在鼎幣的銅料里摻鉛?!?
葉強的眼睛亮起來,突然在竹簡上寫下“引蛇出洞”四個字:“讓他們摻。但要提前在銅料里混入隕鐵粉末,只要溫度達到,鉛就會變色,一眼就能看出誰在搗鬼。”
衛瑤的玉圭在“隕鐵”二字上重重一點:“這個法子好!既能揪出內鬼,又能向叔父證明我們的防假手段。”她突然轉向衛忠,“明日給每個鑄幣匠發枚樣幣,讓他們熟記隕鐵的光澤,免得被蒙騙。”
回到公主府時,寧戚已經在清心院等候,他的儒衫上還沾著田埂的泥土,手里卻捧著卷新繪的農幣圖,上面用不同顏色標注了作物生長周期與貨幣流通的關系?!拔宜愠鰜砹耍 彼难劬α恋孟裥?,“只要按這個節奏發行鼎幣,秋收時的購買力至少能穩定在春耕時的八成!”
葉強接過農幣圖,發現上面甚至考慮到了蝗蟲災害的可能性,用虛線標注了應急貨幣發行量?!懊魈焓蠓蛞娔悖彼闹鴮幤莸募绨?,“準備好你的豐歉指數,讓他看看你的真本事?!?
三更的梆子聲響起時,葉強仍在修改鼎幣的鑄造流程。他在竹簡上畫下現代的流水線示意圖:配料、熔鑄、打磨、檢驗,每個環節都標注著負責人和隕鐵防偽的關鍵節點。窗外的石榴樹影婆娑,像無數雙眼睛在注視著這場即將到來的變革。
而在石府的密室里,石碏正對著祖像焚香。供桌上擺著三枚幣:衛公的真幣、石稷的假幣、葉強的鼎幣樣幣。他的手指在三枚幣上反復摩挲,最終停留在鼎幣上?!傲凶媪凶?,”他的聲音帶著虔誠,“老夫這一步棋,是為了衛國的貨幣,更是為了衛國的百姓。若有不妥,愿折陽壽相抵?!?
密室的門縫透進一縷月光,恰好照在鼎幣的星圖上,第七顆星的位置與觀星臺的北斗完全吻合,仿佛預示著這場冒險的嘗試,終將找到正確的方向。
當第一縷晨光爬上觀星臺時,石碏已經站在星圖中央,手中的青銅尺對準了冉冉升起的幣星。遠處的石家作坊傳來了開爐的聲響,鼎幣的第一爐銅水,正在隕鐵的催化下,閃耀著前所未有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