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那句“討一碗熱飯吃”輕飄飄落下時,蒙摯只覺得心頭一凌,面上肌肉瞬間繃緊,腳下步伐都不由微滯,竟落后了趙高半步。
“嗯?”趙高似有所覺,停下腳步,側(cè)身看來,臉上依舊掛著那和煦如春風的笑意,眼底卻掠過一絲幽光,“小蒙將軍這是……埋怨本官來得唐突,未曾先知會一聲?”
蒙摯立刻躬身叉手,姿態(tài)恭謹至極,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一絲惶恐:“大人言重!末將豈敢!只是……只是驟然得見大人尊顏,心中激蕩,一時失態(tài),實是……受寵若驚。”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幾分,帶著刻意的追憶,“想上一次……能得見大人用膳……還是末將幼時,約莫七八歲光景。彼時大人蒞臨寒舍與祖父議事,恰逢祖父用飯……末將在一旁侍立,有幸得見……”他巧妙地模糊了“一起吃飯”的概念,只提“得見”。
趙高聞言,面上顯出恰到好處的恍然,隨即笑容更深,仿佛真的憶起了舊事:“哦?竟有此事?本官倒是記不清了。歲月如梭啊……”他感慨著,目光在蒙摯年輕冷峻的臉上流連片刻,話鋒一轉(zhuǎn),帶著幾分親昵感,“既是有此淵源,蒙摯,今日你我同席而食,豈非天意?不必拘禮了。”
“是。”蒙摯再次躬身,低垂的眼睫掩住了眸中翻騰的冷意,袖中的拳頭死死攥緊。
說話間,已至蒙摯的將軍營帳。
雖是禁軍統(tǒng)領(lǐng)之所,亦不過是一頂規(guī)制稍大的牛皮營帳,盡顯始皇“居無定所,行伍為本”的鐵血烙印。
帳內(nèi)陳設(shè)簡單,一榻一案,幾卷兵書竹簡,壁上懸著弓矢長劍,地面鋪著粗氈。
趙高被恭敬地請上主位,蒙摯垂手侍立一旁,立刻吩咐親兵白辰:“速去尚膳司,備些……清粥小菜,為趙大人解乏。”他刻意強調(diào)了清淡,試探趙高的反應(yīng)。
白辰領(lǐng)命而去。
蒙摯的目光這才狀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帳內(nèi)角落——呂英竟一直垂首站在嚴閭身后!
他臉上赫然帶著幾道新鮮的血痕,嘴角淤青,雖極力挺直脊背,但那微微顫抖的肩膀和眼中幾乎噴薄而出的屈辱憤怒,卻瞞不過蒙摯的眼睛。
蒙摯心頭劇震!
呂英去送文書,怎會帶傷歸來?還站在嚴閭身后?
他強壓驚怒,執(zhí)起案上粗糙的陶壺為趙高斟水,水流注入粗陶碗中發(fā)出清響,他借機開口,聲音竭力平穩(wěn):“大人……緣何得知末將今日身體抱恙?末將慚愧,竟勞煩大人親臨探視。”
“哦?探病?”趙高仿佛才想起此節(jié),撫掌輕笑,那笑容顯得有些莫測。他隨手指了指角落里的呂英,語氣輕松得像在談?wù)撎鞖猓斑m才你這親兵送文書到中車府,許是走得急了,在門口與嚴閭撞了個滿懷。年輕人嘛,火氣都旺,一言不合就推搡起來……”他輕描淡寫,仿佛那只是少年人之間無傷大雅的玩鬧。
蒙摯霍然起身,深深一躬,姿態(tài)放得極低:“末將御下不嚴!沖撞大人親隨,罪該萬死!請大人責罰!”他心中怒火翻騰,呂英是他親兵,與嚴閭“推搡”?分明是對方借機發(fā)難,故意折辱!
“無妨,無妨!”趙高連連擺手,笑容可掬,甚至還帶著一絲縱容,“少年意氣,血氣方剛,本官年輕時亦是如此。看著他們……倒也覺得熱鬧。”這話說得親昵又居高臨下,仿佛蒙摯連同他整個禁軍,都成了他眼中可供觀賞的物件。
蒙摯喉頭一哽,這輕飄飄的“熱鬧”二字,像鞭子抽在他臉上。他只能垂首,沉默以對。
此時,一直如同影子般的嚴閭動了。他上前一步,竟親熱地攬住了呂英僵硬的肩膀,那張陰郁的臉上硬擠出幾分“爽朗”的笑意,聲音干澀:“蒙將軍言重了。都是習武的粗人,撞見了,活動活動筋骨,松松皮肉,豈不快哉?”他手指用力,呂英肩膀明顯吃痛,卻咬牙硬挺著。
“陛下即便巡行于途,每日亦要習武強身,引弓開石,此乃我大秦銳士之本!”趙高適時接口,語氣中帶著對始皇帝行止的了如指掌與推崇,這份親密感再次無聲地彰顯著他的權(quán)勢地位。他看向蒙摯,笑容意味深長:“小蒙將軍治軍有方,親兵功夫想是不弱?”
蒙摯目光掃過呂英臉上的傷和嚴閭那看似親熱實則鉗制的手,心念電轉(zhuǎn),順著話頭接道:“大人謬贊。呂英在末將親兵之中,不過末流。大人與嚴大人若是有雅興,改日可來校場指點一二,看末將麾下兒郎們操演,權(quán)當消遣。至于呂英這點微末功夫,實在不值一提,恐污了大人的眼。”他刻意貶低呂英,只求先解其困。
“哈哈,蒙將軍過謙了。”嚴閭干笑兩聲,順勢松開了鉗制呂英的手,甚至帶著幾分“親昵”地將他往前推了推,“這小子,打幾下就倒了,骨頭倒還硬。”
趙高的目光卻并未離開呂英,反而饒有興致地落在他腦后。在方才的“推搡”和跌倒中,呂英的甲胄沾了塵土,衣衫也有些凌亂,唯獨腦后那束緊的發(fā)髻,依舊紋絲不亂,緊緊貼著頭皮,顯出極好的韌性和牢固。
“不過,”趙高話鋒一轉(zhuǎn),指著呂英的發(fā)髻,眼中精光一閃而逝,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奇和探究,“本官倒瞧著這小將的發(fā)髻……甚是結(jié)實。方才一番‘切磋’,竟未散亂分毫?”他目光掃過嚴閭因趕路而略顯松散的發(fā)髻,再對比呂英的,這差異在有心人眼中便格外刺眼。“不知……這是出自營中哪位巧匠之手?”
帳內(nèi)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牛油燈火苗微微跳動,在蒙摯冷峻的臉上投下?lián)u曳的陰影。
他終于明白了!趙高此行,哪里是探病,哪里是討飯!
那看似閑談的步步緊逼,幾番推手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那個死去的匠人——荊元岑!更指向了……他們遍尋不得的某樣東西!荊元岑之死非但沒讓他們罷手,反而引來了更陰鷙的窺探!趙高甫一回咸陽,便直撲禁軍大營,想來,這東西必然非同一般。
蒙摯心中驚駭,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
他迎著趙高那看似溫和的目光,聲音平穩(wěn)無波:“大人明鑒。禁軍大營尚發(fā)司匠人各有所長,將士編發(fā)按例三日一輪,并無特別指定之人。此等手藝,匠人皆會。”他目光掃過呂英,后者接觸到他的眼神,強壓下憤恨,微微垂首。
趙高聞言,臉上笑容不變,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他緩緩站起身,撣了撣并無灰塵的布袍下擺,語氣輕松:
“哦?原來如此。那正好,本官坐了這許多日馬車,筋骨都僵了。趁著飯食未備,不如……小蒙將軍引路,帶本官去瞧瞧這尚發(fā)司的匠人手藝?多走動走動,待會兒才能多吃一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