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直”成立,羅斯聘定,堵決口,培河堤等工程甫竣,熊希齡即著手于各河治本、治標工程的籌劃。初則開辦河工工程師討論會,敦請中外各技師會同討論研究論證,以每星期討論一次,各舉議案,互相折中;又延請本地經驗學識俱優之紳耆,發表意見,決定辦法。又選中外高等技師充任委員。委員會的宗旨專為計劃解決順直省區全部治水的根本問題。
總工程師羅斯在會議上提出,“我前段時間只身考察了香河青龍灣減河,也查了相關歷史資料。公元1729年,也就是清雍正七年,為減輕水患,開鑿了青龍灣減河。乾隆三十七年,在北運河與青龍灣減河交匯處建造石閘一座,并賜名‘金門閘’,有乾隆親筆題詩一首。其作用是在汛期調節北運河洪水下泄流量,保證行洪安全。在非汛期間,閉閘蓄水,保證運河水位,滿足通航要求。可由于民六大水,潮白河水奪箭入海,不經北運河,出通縣界至寶坻縣八門城與泃河會;又東南流至寶坻盛莊子與雙城河會;又行三里余至寧河江洼口與遠鄉河會;迂回曲折東南而下經寧河縣蘆臺鎮至船沽與青龍灣下游罾口河會。”
羅斯講一段,魏易翻譯一陣兒。羅斯連說再比劃,魏易邊比劃邊譯,兩人都覺得吃力,口干舌燥,鼻子尖都冒了汗。在座的人雖一半都懂英語,但水平不一,聽的人也頗覺吃力。熊希齡倒聽明白了,點撥說,“羅總的意思是說潮白河水撇過了北運河,從箭桿河直接到了青龍灣。他下邊要說的是,在青龍灣截住潮白河水,修一引河,引部分水量回歸北運河,留下水量走青龍灣減河。是否?”
“是的,是的。”羅斯連連點頭,“為了修引河,我想帶幾個人去實地測量,有了數據,才能設計。我前些日去,只是看看地勢。那地勢有天然落差,修引河再合適不過了。”
眾人至此也聽明白了,均表示贊同。熊希齡見大家并無異議,提議,“反正也去一回,多去些人馬。工程測量隊、水文測量隊、技術處、繪圖室都挑幾個人去,對重點擬建工程如青龍灣引河等詳加勘測,以求準確數據。回來即可設計。”
然后粗定人員,成立臨時行動組:總工程師 羅斯,技術處 魏易,繪圖室 吳思遠,設計室 李德晉,工程測量隊 李耀祥 崔炳廉 陸公達,水文測量隊 顧濟之 梁朝玉,加汽車司機老蒯計十人。魏易為組長。
這時,工程測量隊吳思度主動請纓,“也讓我去吧。我就是香河本地人。青龍灣地區民風彪悍,在歷史上為爭水而發生多次群毆事件,還出過人命。”
吳思遠亦支持,“我弟弟說的是實情,還是小心不為多余。我弟弟對當地情況比我熟。”
魏易卻說,“羅總一個人在青龍灣轉了好幾天,都平安無事。據說那些村民遠遠看著外國人新鮮,全不敢靠前。”
“是不敢靠前。”吳思度說,“天津警察廳派兩個警察,挎著長槍在羅斯身后轉悠。要是我,我也不敢往前湊合。”
熊希齡聽了,引起警覺,“就讓吳思度去吧,遇事也好溝通。還是外交部想的周到,羅斯去青龍灣考察時,陸征祥特知會天津警察廳,派警員保護。這次本會組織人員前去,我也要給天津警察廳廳長楊梆子,應該叫楊以德去個電話。楊以德這個人,就是楊三姐告狀中的重要人物,抓過飛賊張三立,我小孟莊寓所那次失竊,就是他破的案。”
9月11日,熊希齡正在北京與趙爾巽、汪大燮組織北五省災區協濟會,熊任副會長。第二天即得到一個令人震驚的壞消息,羅斯等十一人在青龍灣,被不明身份的人綁架,生死未卜。
這一事非同小可,可能會造成外交事件,這還了得。熊希齡急急趕回天津順直水利委員會,卻只見到了羅斯、魏易和吳思度。三個人神態自若,并無惶恐。
“電話里說你們被集體綁架了?”熊希齡問,“你們三個人是怎么回來的?其他八個人呢?”
魏易細說詳情:“我們到了青龍灣第二天就開始工作,測量、定位,插樁、繪圖,并未發現異常。當地人古道熱腸,送水送吃的,哪有什么民風彪悍?也有人問這問那,問你們測量要干什么。我就說要修引河。修引河干什么?我說要將箭桿河水引到北運河去。那修引河是不是要占地?我說當然要占地,占不少地呢,占地不白占,要給錢的。這時吳思度給我使眼色,并說,‘別聽這個戴眼鏡的瞎說。’我還跟吳思度抬扛,我怎么是瞎說,本來準備挖新河嗎?明擺的事,瞞不了。”
吳思度打斷了魏昜話頭,“你就是個書呆子,人家這是套你話呢。土地是莊稼人命根子。你動人家命根子,人家不綁你綁誰?”
羅斯此刻倒很得意,“遭綁架很好玩,有面包,有牛奶,還有野味燒鴨。那么大一片蘆葦蕩,好風景啊。”
吳思度心有不平,“那不是你占了你是洋鬼子的便宜了嗎?我跟綁匪說,這個羅斯是英國人,是工程部長,是徐世昌大總統的座上客。你們要敢動他一根毫毛,滿門抄斬,滅九族。聽我這么一說,就把羅斯放了。”
“那怎么把魏易和你也放了呢?”
“會長,您聽我說。”吳思度解釋,“魏易是翻譯,是羅總的拐棍,當然要放。放我是讓我傳話,我還得回去。我是當地人,一聽口音,是老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公章碗口大,不如老鄉一句話。”說到這里,吳思度面露得意之色。
“咱那八個弟兄呢?”這是熊希齡現在最關心的。“弟兄”二字,此刻他脫口而出。他原來稱這八人為測夫。
“您把心放肚子里吧。人好著呢。”吳思度一拍胸脯,“我跟綁匪大當家的說了,我這八個弟兄,哪怕有一個人短一根手指頭,就將爾等滿門抄斬,滅九族。”
熊希齡笑說:“你待人不公平,動羅斯一根汗毛,就將其滿門抄斬,滅九族。到了咱中國人,就變成手指了。”緊接問,“天津警察廳不是派三個警員嗎?”
“派了,派了一個禮拜,看啥事沒有,就撤回了。”說到這里,吳思度有些著急,“綁匪大當家的說了,讓我明天回話,如果不答應條件,就要撕票。”
“什么條件?要多少現大洋?”熊希齡問,“綁票,綁票,不就是要銀票嗎?”
吳思度嘿嘿一笑,“會長,這回您想錯了,這伙綁匪不要錢。”
“那要什么?”
“要我們這幫人滾回去,從哪來滾回到哪兒去。”吳思度學著綁匪老大的口氣說,“你們是順直水利委員會派來的吧?會長是熊希齡字秉三,號熊鳳凰吧?工程部長是英國人羅斯吧?你們此來的目的,是另開引河,引水濟津。開新河要占一線一帶土地,毀田無數,村民生存之本,連根拔掉。自乾隆三十七年即1773年,建造金門閘后,至今已一百余年,金門閘改造維修缺失。現今民國了,民國不是以民族、民權、民生立國嗎?我們待羅斯以禮,是民族;申張民意,是民權;你們要在此處守舊閘,開新河,于我地方是引水如引禍,置民生于民死。吾等抗之,是民生。豈容爾等亂為?”
熊希齡聽了,笑說,“所說不無道理。可那話語口氣,不像是綁匪草寇山大王,倒像是鄉紳秀才,飽學之士。”又問,“你可見此人真面目?讓他們放人,既不要洋錢,要什么?”
“就是鄉紳秀才。長袍馬褂,頭戴儒冠。不過面部蒙住,只露兩眼。說話慢條斯理,就跟我學的一樣。燈光昏黃,正襟危坐,木雕泥塑一般。”吳思度說,“他們條件只有一個,不要在這里開新河,所有人回去。要有書面保證。”
這時魏易說,“羅斯被綁架的消息不知怎么被捅了出去,《大公報》記者聞風要報道,我說要請示會長。另外,是否要知會天津警察廳楊廳長?”
熊希齡馬上說,“萬萬不可。有這樣被綁架的嗎?如果說是綁架,也是文綁,不要錢財,善待我等,只是用另一種形式表達他們維護自己訴求而己。”
吳思度說,“那您就寫一書信,說明不在此處開新河。我們的人不就回來了嗎?”
“不。”熊希齡態度很堅定,“我們被扣的人既然很安全,被好吃好喝好招待,只是行動受到限制。那我們再派劉錫彤、陳揚、穆公園、齊壽安、李燕南、陳紹芬、李公瀾、廬樹森、陳晉模九個測量人員去,他們扣我八個人,我再派九個,顯示我們志在必得的決心,諒他們也不敢造次。當然,也要與警察廳議定,于明處或暗中保護,絕不能出紕漏。”
羅斯見熊希齡態度強硬,于是問道,“是不是擬定的治標工程青龍灣引河工程,照原計劃不變?”
“當然。”熊希齡語氣肯定,“此工程關系天津商埠地位,各國財團利益,政府財政收入,豈能因一小小青龍灣民眾反對而終止,棄大局于不顧。此與夏蟲不可言冰,與井蛙不可談海。”
吳思亮覺得會長最后的兩句話并不妥,于是委婉地說,“我們的人被‘文綁’,也是事出有因。我是本地人,深知石門舊閘年久失修,降低閉閘蓄水功能,不建新閘而開新河,占地且不論,如遇超常大水,此處形成滯水阻礙,這一帶危矣!當地鄉紳民眾,所慮并不為過。”
熊希齡解釋說,“我們不是正在測量求取數據嗎?爾后才進行規劃設計。石門舊閘肯定要改造,或者改建,或推倒重建。前期測量如擱置,還談何往下行進。我意已決,再派人去。”
三天以后,熊希齡后派的九個人與先前被扣的八個人狼狽地逃回,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
據回來人七嘴八舌陳述:自我們九個人到達青龍灣后,接茬進行實地測量。白天倒平安無事,到了晩上大月亮地,只見怱啦啦從四周林中,涌來了百、八十人,個個敞胸露懷,膀大腰圓,兩條胳膊肌肉發達,嘰里嗄啦凈是楞,有人胸脯臂上還刺著青龍、白虎、蟹子精。人人手里拿著鐵锨、三齒、撓鉤、合杈等十八般農具,在臨時帳篷四周,跳動起來,吵嚷起來,叫罵起來,“想斷我們龍脈,就要你們命脈!想動我們龍穴,就給你們放血!想挖我們祖墳,就殺你們的人!一團一團的黑蚊子,把我們咬得渾身是包。先前那八個人,也被攆出來,湊在一塊,沒法睡覺,沒法做飯,沒有水喝。他們這批人撤了,又來一批,一直鬧到后半夜才散去。我們一商量,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趕緊收拾行李測量用具,十多個人擠在汽車上,悄悄溜走。我們大伙剛到大道,后邊燈籠火把一片,喊叫聲一片:你們再敢來,打斷你們的狗腿!”
熊希齡聽罷笑說,“讓你們受驚了。”
吳思度說,“會長,您還笑得出來,這群刁民擺開的那個陣勢把我們嚇得褲兜子里都有露水了。”
“我料你們會安然無恙。”熊希齡解釋說,“我第二批派人去,是在投石問路。看看青龍灣當地人究竟要什么和不要什么。看來,在青龍灣開新河行不通了,得另外選址。青龍灣這地界不只是民風彪悍,還很有謀略和智慧,絕非刁民。他們看似無人出頭,卻有人在背后策劃,一時拿他們也毫無辦法。”熊希齡一直較少接觸民眾,此次在青龍灣測量折戟而回,使他陷入思索。他也開始從民眾的角度思考問題。舊閘不修,要開新河。占地毀田,于民何利?而當地人們的觀念認為,動龍脈,挖龍穴,那還了得。若辦成一件涉及國計民生之事,上下不能很好溝通,事情自然很難辦成。由此他吸取了敎訓,以后在蘇莊修閘開河時,即試圖改變了一些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