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越說越激動，譚嗣同卻在一旁不聲不響地琢磨著。

自己當初進京，康有為就一個勁地抱怨：堂堂大清國的光緒，卻根本沒什么權力！他當然不相信！一國之君的皇上，是至高無上的君主，怎么會沒有權力呢？到了七月二十七日（1898年9月12日），皇上說要開勤政殿，設顧問官，命自己起草詔書，為了做到有理有據，皇上還派太監送來了歷代皇帝的遺訓給自己，并傳達了皇上的話，說康熙、乾隆、咸豐都有過開勤政殿、設顧問官的先例，光緒要自己將這些先例查出來，寫在詔書中。第二天，皇上拿著這些先帝的遺訓，親自去頤和園向太后請示，朝廷里的文武官員也都知道皇上要開勤政殿的事，結果是直到現在，慈禧都沒點頭。

慈禧事事掣肘皇上，使他有職無權，難以分庭抗議。譚嗣同想到這里，站起來大聲說道：“要救皇上，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譚嗣同接著說道：“要是我們手中也象慈禧那樣，有權有軍隊，就能夠打敗慈禧和榮祿，救皇上于危難之中！”

康有為拍案而起，激昂地說道：“對！皇上必須要有將帥支持！我認為只有袁世凱，才是最理想的人選！”

康有為見沒人反對，也沒人支持，便接著說道：“袁世凱頗熟悉德國練兵之法，他十分傾向我們變法，還與我們一起創辦過強學會。我認為：榮祿的心腹董福祥、聶士成二人，皆一介武夫，怎么比得上他？他支持變法，關心治國！”

在座的每一個人，在康有為情緒的帶領之下，都啟開了對袁世凱的回憶：

——“公車上書”之后，袁世凱當時在督辦軍務處當差，他曾向光緒帝上書，條陳變法事宜，與康有為等變法新黨頻繁接觸。

——1895年夏，康有為第四次上書，都察院、工部不肯代遞，是袁世凱要求督辦軍務處幫助代遞的。

——強學會成立，袁世凱積極參加，也是發起人之一，還和康有為及維新派保持密切聯系。

同是軍機四卿的劉光弟還是不放心，他說道：“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是榮祿在慈禧面前替他說了好話，才提拔了這個直隸按察使。這個恩，袁世凱曾說過，要以死相報！”

“可是，”康有為不同意這個看法，“皇上這次把他提拔至二品，難道他不報恩嗎？他若不報恩，我們的皇上……”

眾人認為：袁世凱對維新人士這樣友好，如果有人對他多加勸說，他一定會同意救駕的。誰有把握去勸說袁世凱呢？

暮色四合。四周靜得出奇。一群群的蝙蝠在頭頂上飛來飛去，聽不見半點聲息。忽然，金鈴兒聽見身后有什么動靜，回頭看時，什么都沒有。金鈴兒看見老柏樹旁邊，好像蹲著一個人影，一直在不住地搖晃。她有些怯怵，順手摸了摸腰間的那支小八音，膽子立刻壯了。她手握銅簫，一個箭步躍上去，那個人影“嗖”地一聲竄走了。原來是只比貓大、比狗小的畜生。她想，大約這座老廟的古殿中，住著一窩狐貍。

“金姑娘！”小路上忽然傳來喊聲。

她出了廟門一看，見一個中年男子牽了兩匹馬走來了，那男子一見了金鈴兒，便說：“這下可好了，找到您了?！闭f著，將兩匹馬系在廟門前的樹上?！斑@兩匹馬，我就交給您了?！?

金鈴兒連忙問道：“大叔，你是……？”

那男子說：“我是受人之托，來給您送馬的，別的事，你就不要再問了。噢，對了，馬鞍上還有衣物和吃的。金姑娘，我告辭了，一路小心。”說完之后，就快速消失在夜色中。

金鈴兒想多問幾句，但那人說完就走了。她想：會是誰送的呢？難道是他？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隱約聽見小路上有腳步聲傳來，金鈴兒連忙隱身在廟門后面。不一會，聽見英亮輕聲叫道：“金鈴兒姑娘，是我來了！”

金鈴兒連忙走出來，問道：“怎么是你來了呀？急死人了！”

英亮說：“城門全關閉了，城里正在大搜捕?！?

“你是怎么出城的？”

英亮笑了笑：“我是崇禮的戈什哈啊，我有辦法呀！”

金鈴兒問：“是你讓人送來的馬？”

“我？沒有呀！”英亮望了望身旁的馬匹，心里有些奇怪。

金鈴兒又問：“我們現在去哪里？”

“天津。”

“你能擅作主張去天津嗎？譚先生和梁先生呢？”

“快上馬吧！路上再告訴你?！?

一陣清脆的馬蹄聲由近及遠，敲碎了長夜的寂靜，又慢慢消失在迷蒙的遠方。

金鈴兒第一次見到英亮，是在北京強學會會館的院子里。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金鈴兒抱著十多本圖書，從圖書館里走出來，英亮在她附近巡邏。看她單純樸實的模樣，象個女師學生，他忍不住偷偷跟在后面，看她往那個方向去。

對面走過來幾個紈绔子弟，嘻嘻哈哈走近她：“小娘子，讀什么書哇，跟爺們兒去，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金鈴兒大聲喝道：“你們走開！”

紈绔子弟“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將她懷中的書使勁一敲，再用腳將書踢到路邊的水溝里去了！

金鈴兒吃軟不吃硬，她伸開拳腳，幾下就把那幾個紈绔子弟打跑了。等她轉身過來，英亮早跳進了溝中。

英亮將手中的書遞給了她。

“你這是——”金鈴兒吃了一驚。

“在水中浸泡的時間長了，會把書泡壞的。”

金鈴兒見他渾身濕淋淋的，凍得直打哆嗦，頓生憐憫之心，但事發突然，她不知怎么才好。

英亮說了聲“再見”就飛快跑了。

第二天，金鈴兒正在圖書館里忙乎，忽然聽見有人敲窗。她抬頭一看，正是昨天那個年輕人！她心里有個非常柔軟的部份，不知不覺地被觸動了一下。

她把他讓進圖書館里，仔細打量他：身材修長而勻稱，英俊的臉上透出一股剛毅之氣，但是見了金鈴兒，卻顯得十分羞澀而溫順！她心里“撲通、撲通”直跳！好奇地問：“昨天為什么跑得那么快？”他羞澀地說道：“太冷了，膝蓋頭凍的打顫，要回家換件衣服?！?

金鈴兒又問他：“今天到這兒來，是想看看什么書？”

他不好意思地問：“我想看看——康有為先生的《新學偽經考》，可以借出嗎？”

“可以在這里借書看。不過，要按時歸還，更不能弄臟弄破。”金鈴兒取出一本小冊子，對他說：“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

他告訴她說，他叫英亮，是步兵統領崇禮大人的戈什哈，今年十九歲。

“戈什哈是什么意思？”

英亮告訴她，“‘戈什哈’是滿語，意思是護衛。朝廷大臣如總督、巡撫、將軍等，都有自己的‘戈什哈’?！?

金鈴兒聽了，“哼”了一聲，說道：“書，不借啦！”

“為什么？”

“因為崇禮是九門提督，強學會的書，不借給朝廷的大臣們看！”

英亮急了，連忙說道：“朝廷大臣怎么啦？文廷式、袁世凱、王運鵬、徐世昌、張孝謙、陳熾，哪個不是朝廷的大臣？他們不都是強學會的人嗎？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直隸總督王文韶，還各捐了五千兩銀子，作為強學會的經費，就連李鴻章都想入強學會呢！我又不是朝廷大臣，更不是李鴻章，就因為是崇禮大人的戈什哈，就不能借書看？”

他越說越激動；見金鈴兒沒動靜，他放下手中的書，扭頭就走。

“你等等！”金鈴兒連忙喊住他，把他拉回圖書館里，笑著說道：“好啦，好啦，男子漢的度量竟這么??！我看你說的挺可憐，最主要的還是說的有些道理，本管理員同意借書給你。你自己選吧！”

英亮聽了，興奮不已。他一連選了三本書，高高興興地走了。

再次見到英亮，是在東岳廟門口。

有一天晚上，金鈴兒從師父處學簫回來，剛走到東岳廟門口時，有三個黑影悄沒聲兒地跟在她的后邊。她當時并不害怕，因為憑著她手里的這支銅簫，打跑幾個歹徒不在話下。

誰知道同他們真的交上手時，才發現形勢對自己不利。

開始時，三個黑影從背后猛撲過來，她一閃身，“嘭”地一聲，銅簫擊在一個歹徒的頭上，歹徒抱著頭在地上打起滾來。第二個歹徒還沒回過神來，銅簫吐出的利刃已經在他右臂上削了一個大口子，他嚎叫著跑開了。第三個歹徒根本沒敢動手，便一溜煙逃走了！

金鈴兒以為已經擺脫了險境，便收回銅簫上的利劍，繼續朝前走。走著走著，猛地發現前邊的路上橫站著二、三十個人！他們手里都有刀、劍、棍、槍等兵器。她想，一定是剛才逃跑的歹徒叫來的同伙。她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歹徒們動手了。他們將手里的繩索甩向了金鈴兒，一根不行，就多甩幾條。

金鈴兒漸漸招架不住了，有幾根繩索亂七八糟地纏在了她的身上，歹徒們奸笑著朝她撲過來。

就在這時候，英亮策馬趕來，他跳下馬鉆進混亂的人群，站在金鈴兒面前，將金鈴兒拉到他的身后，大聲喝斥道：“你們是什么人？竟敢攔路行兇？”

歹徒們仗著人多勢眾，并不把英亮放在眼里。他們步步緊逼，非要英亮將人交給他們不可！英亮突然抽出短槍，朝天一舉：“叭”的一聲，空中響了一槍。

這一槍還真管用，一下子就把歹徒們鎮住了，他們睜大了眼睛，看著英亮。

英亮大聲喝道：“我是步兵統領崇禮大人派來的，你們不是要人嗎？那好吧，都隨我到步軍統領衙門去！”

一聽說是崇禮派來的，歹徒們有點吃驚，但他們人多，被一個毛頭小伙子鎮住當然不甘心。有個嘴硬的說道：“你要不是崇禮大人派來的呢？”

英亮上前兩步抓住那人的衣領，用槍口死頂住他的胸部：“你想不想試試，老子的槍已經上膛了？”那人把頭往下一縮，滑過了英亮的槍口，使勁一掙，擺脫了英亮緊抓的手，調過頭就沒命地跑了。其余的人跟著一哄而散了，連躺在地上的那個歹徒，也爬起來溜了。

英亮發現，剛經歷了搏斗的金鈴兒，沒有閨中少女的嫻靜，沒有小家碧玉的溫柔，也不似他第一次見過的那個文質彬彬的圖書管理員，而透出一種難以言表的巾幗豪氣！

金鈴兒表示了謝意后，立馬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英亮說：“京師的治安和九門的防守、緝捕等，都歸步軍統領衙門管。這一帶的治安最壞，經常有結伙的歹徒打家劫舍。我看見你去了東岳廟，怕你夜里回來時出岔子，便騎著馬過來看看，誰知你真的遇見了這些地痞！”

金鈴兒笑著說：“怪不得你一提崇禮，他們就嚇跑了呢！看來，我不但要感謝你，還得感謝那個什么統領！”

“我不過是借了個鐘馗來打鬼的?！?

金鈴兒又說：“看起來，快槍還是比我的銅簫厲害多了，我看看你的快槍好嗎？”

英亮將快槍從槍套里取出來，關上保險，遞給了她。金鈴兒一邊在手里把玩，一邊說：“洋人的快槍，做的就是精致！”

英亮見她喜歡快槍，便說：“你要是喜歡，我就送給你一支！是德國造的小八音，不過很小呢，只有巴掌這么大，女子防身用的?！?

“真的？”

“哄你干啥？”

“你從哪里弄的？”

英亮告訴她說：“那是一個洋人送給崇高禮大人的。崇禮大人嫌它太小，子彈打的太近，就給了我。”

“你送給我，舍得嗎？”

“只有送給你，我才舍得！”英亮說話的語調很調皮，跟剛才舍身救人時有很大不同，金鈴兒心里那個非常柔軟的部份，再次不知不覺地被觸動了。

兩個熱血的年輕人，披著月光并肩前行。

英亮翻身上馬，一把將金鈴兒拉上馬去，金鈴兒怕摔下來，只好害羞地抱住英亮的腰。英亮兩腿一夾，馬便揚蹄奔跑起來，揚起一路浮塵。

當離金鈴兒住的四合院還有半里多路的時候，金鈴兒執意要下馬步行回去。英亮道了聲“后會有期”，便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當駿馬跑出幾十米之后，英亮一下勒住馬頭，他轉身朝金鈴兒望去，金鈴兒也正在凝望著他，兩個年輕人的身心，穿過蒼茫的月色，無聲地向對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