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對林澈而言,是一場漫長而無望的煉獄。
所謂的“核查”,更像是一場早已寫好劇本的審判。他被叫到市招考辦,坐在一個冰冷的、散發著消毒水氣味的房間里。
對面坐著兩個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他們說話的語調像預設好的程序,不帶一絲情感。
他們給他看了一張監控截圖。畫面模糊,角度刁鉆,只能看到他微微側著頭,一只手似乎在耳邊停頓了片刻。
“這是你在理綜考試進行到1小時22分時的動作。”其中一個男人用筆敲了敲照片,“根據舉報人提供的信息和我們的技術分析,這個動作與啟動微型耳機的動作高度吻合。”
“我沒有!”林澈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我只是覺得耳朵有點癢,撓了一下!就這么簡單!”
“每個被我們約談的學生都這么說。”另一個男人推了推眼鏡,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林澈同學,我們知道你是重點中學的好學生,模考成績一直很優秀。但人總有犯糊涂的時候。現在主動承認,我們還可以向上面申請從寬處理。”
從寬處理?
林澈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他們根本不相信他,他們只是在走一個流程。他要求查看完整的監控錄像,被以“涉及保密”為由拒絕。他要求與舉報人對質,被告知“舉報人信息需要保護”。
他一遍遍地申辯,解釋,甚至哀求,但他的聲音,在僵化而冰冷的官僚體系面前,就像投入深海的一顆石子,連一圈漣漪都無法激起。
最終的結果,像一紙冰冷的判決書:因存在考試違紀行為,理科綜合成績按零分計。總分從538分,變成了357分。
這個分數,連專科線都夠不上。
然而,事情又出現了詭異的轉折。幾天后,招考辦又打來電話,說考慮到他“一貫表現良好”,且“未造成大規模舞弊的惡劣影響”,決定對他進行“人性化處理”——恢復他理綜的原始成績,但必須接受調劑,服從安排。
這所謂的“人性化處理”,在林澈看來,更像是一種封口費。
他們用一個看似“寬宏大量”的決定,掩蓋了整個事件的疑點,將一樁可能存在的、涉及陷害與內部操作的丑聞,壓制成了一個“考生違紀后得到寬恕”的正面案例。
他被剝奪了選擇的權利,只能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錄取通知書寄來的時候,是一個薄薄的牛皮紙信封,不像清華北大的那樣厚重精美。上面印著一行陌生的名字:大灣區大學。一個他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他上網查了一下,這所大學位于粵港澳大灣區的核心城市,是近年來響應國家號召、由地方政府和幾家科技巨頭聯合創辦的新型研究型大學。
聽起來光鮮亮麗,但在林澈眼中,這不過是一所沒有歷史、沒有底蘊、靠金錢堆砌起來的暴發戶學校。
對他而言,去那里,無異于一場流放。
去大學報到的那天,父親林建國堅持要送他。從家到高鐵站,父子倆一路無言。
曾經,他們無數次幻想過這個場景:林澈意氣風發地踏上去往BJ的列車,父親驕傲地拍著他的肩膀,說著“好好干,你是爸媽的驕傲”。
現在,車廂里彌漫著尷尬和沉重的沉默。林建國幾次想開口說些什么,但最終都只是化為一聲嘆息。
在開往南方的G字頭列車上,林澈靠著窗,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和城市。熟悉的北方景象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南方連綿的丘陵和濕潤的綠色。
他知道,那個曾經的“天才林澈”,已經隨著這趟列車,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后。他必須死一次,然后才能重生。
一個決定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他要偽裝。
他要埋葬自己的過去,埋葬那些曾經讓他引以為傲也最終將他毀滅的“優秀”。
從今天起,他不再是那個目標清北、無所不能的學神。他只是一個高考失利、被調劑到一所普通大學的普通學生。
他要變得平庸,變得不起眼,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不被任何人注意。
這是一種創傷后的自我保護,一種消極的抵抗。如果卓越會帶來毀滅,那么他就選擇平庸來換取安全。
大灣區大學的校園,和他想象中一樣——嶄新,氣派,甚至有些奢侈。
玻璃幕墻的教學樓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寬闊的草坪修剪得一絲不茍,校園里穿梭著無人駕駛的接駁車。
一切都充滿了現代感和科技感,但也因此顯得冰冷、缺乏人情味。這里不像一所大學,更像一個高科技產業園。
環境是內心的外化,這片冰冷的土地,恰好映照著林澈此刻的心境。
他按照指示牌找到了自己的宿舍樓。推開302宿舍的門,一股混雜著泡面、汗水和廉價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撲面而來。
宿舍里已經有了一個人。那是個身材微胖的男生,穿著一身潮牌,腳上踩著一雙限量版的球鞋,正翹著二郎腿,戴著降噪耳機,聚精會神地盯著手機屏幕打游戲。
屏幕上火光四射,他嘴里還念念有詞:“打野會不會玩?上啊!我靠,一群豬隊友!”
聽到開門聲,那男生才摘下一只耳機,懶洋洋地抬起頭,看了林澈一眼。
“新來的?哪個床位?”
“林澈。”他指了指靠門的上鋪,“應該是這個。”
“哦,我叫方磊,土木工程的。你呢?”方磊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了一圈,似乎在評估他的家境和品味。
“計算機。”林澈言簡意賅地回答,開始默默地整理自己的行李。
“計算機好啊,咱們學校的王牌專業,聽說分數線高得嚇人。哥們兒你考了多少分啊?”方磊熱情地湊過來,自來熟地搭著他的肩膀。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林澈最敏感的神經。
他身體僵硬了一下,隨即用早已準備好的謊言搪塞過去:“沒考好,就……比一本線高點,被調劑過來的。”
“嗨,一樣一樣,”方磊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我也是,考砸了。本來想去上海的,結果來這兒了。不過也無所謂,在哪兒不是混四年。對了,你哪兒人啊?”
林澈的回答,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精密計算。他隱藏了自己的家鄉,只說了一個模糊的省份。
他閃躲、言不由衷,每一個回答都點到即止。這種刻意的疏離和防備,與方磊的直白和熱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像一只受了傷的刺猬,豎起了全身的尖刺,拒絕任何人的靠近。在處理宿舍人際關系上,他下意識地選擇了最封閉、最孤立的一種方式。
方磊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冷淡,聳了聳肩,不再自討沒趣,重新戴上耳機,投入到他的游戲世界里。
宿舍里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游戲里的廝殺聲和林澈整理床鋪的沙沙聲。
林澈躺在自己剛鋪好的、散發著廉價聚酯纖維味道的床單上,盯著天花板。
他以為,這就是他未來四年的生活了——在無人問津的角落里,做一個沉默的、平庸的偽裝者,舔舐自己的傷口,直到過去徹底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