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

窗外，盛夏的夜像一塊被墨汁浸透的厚重毛氈，密不透風地包裹著整座城市。沒有風，沒有星，只有遠處城市中軸線上幾座摩天樓頂端孤獨閃爍的航空障礙燈，如同瀕死者最后的心跳。

林澈睜著眼睛，毫無睡意。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的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末梢，帶來一陣微弱的戰栗。

空氣是凝固的，混雜著舊空調吹出的微弱霉味和母親昨夜放在床頭那杯早已涼透的菊花茶的苦澀香氣。

他已經在這個姿勢上維持了多久？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時間失去了刻度，變成一種黏稠的、令人窒息的介質。

他不敢翻身，生怕床板發出的任何一絲“吱呀”聲，都會驚動隔壁房間那對同樣假寐的父母。

他知道他們也沒睡。就在十幾分鐘前，他聽到了父親壓抑的咳嗽聲，以及母親下床時拖鞋摩擦地板的、被刻意放輕的沙沙聲。他們像兩只守護著即將破殼的珍稀鳥蛋的親鳥，緊張、期待，又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懼。

這種無形的壓力，遠比任何聲嘶力竭的吶喊更具穿透力。正如心理學研究指出的，高考前的家庭氛圍往往成為考生壓力的重要來源，家長的過度焦慮會通過非言語行為傳遞給孩子，形成一個封閉的壓力循環。

林澈此刻感受到的，就是這種被愛與期望緊緊纏繞的窒息感。他將臉埋進枕頭，枕套上殘留的陽光味道早已被汗水和焦慮浸潤得蕩然無存。

他緩緩坐起身，赤腳踩在冰涼的木地板上，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拉開房門。

客廳里一片漆黑，只有路由器上幾個綠色指示燈在黑暗中執著地閃爍，像某種神秘儀式的符文。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他能看到餐桌的輪廓。

那張鋪著嶄新桌布的紅木餐桌，此刻像一座莊嚴的祭臺。祭臺上，隱約可見覆蓋著保鮮膜的盤碟碗盞。

他知道底下是什么——母親從半個月前就開始研究的“狀元宴”菜譜：清蒸鱸魚，寓意“獨占鰲頭”；紅燒蹄髈，象征“金榜題名”；還有一鍋據說能“大補元氣”的甲魚湯。

這些食物此刻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個沉睡的預言，等待著黎明后的審判。

他的目光從餐桌移開，落在正對面的那面墻上。那面墻，是他整個青春的功勛柱，也是他無形的枷鎖。

從小學到高中，從“希望之星”英語競賽一等獎到全國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金牌，一張張鮮紅的獎狀，像一片片龍鱗，密密麻麻地覆蓋了墻壁，幾乎看不到原本的白色墻漆。

在所有獎狀的最中央，是他用美術字親手書寫的校訓，旁邊貼著兩張從招生簡章上剪下來的照片——清華的二校門和北大的未名湖。

它們在昏暗中泛著微光，像兩只洞悉一切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

“天之驕子”，這是班主任老楊最喜歡用來形容他的詞。在過去的三年，乃至十二年里，林澈早已習慣了這個身份。

他是老師口中“最放心的學生”，是同學眼中“無法超越的神”，是親戚朋友聚會時永遠的焦點，是父母在單位里最引以為傲的資本。

他的人生軌跡，似乎從一開始就被設定好了，清晰、筆直，通向那座金字塔的頂端。正如許多高考紀錄片中描述的，“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的敘事，早已內化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享受過這種光環帶來的榮耀，也同樣背負著它沉重的代價。

他掏出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沒有解鎖，只是看著鎖屏界面上那句自己設置的格言：“Fake it till you make it.”——假裝成功，直到你真的成功。

這句在硅谷和創業圈流傳的雞湯，曾被他奉為圭臬。他一直以為，自己早已“make it”，早已不需要“fake it”。

但在此刻，在這個決定命運的黎明前，他第一次感到了這句話背后隱藏的虛張聲勢。他真的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嗎？

手指無意識地向上一劃，通知欄里堆積著昨晚的信息。他點開，快速瀏覽。

班級群里，幾個平時活躍的同學在插科打諢，試圖用玩笑稀釋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緊張。

有人發了張“轉發這個楊超越，明天你比她還幸運”的表情包，下面一連串跟隊形的“+1”。

林澈的嘴角扯出一個輕蔑的弧度。

運氣？

那是弱者才需要的東西。

他的自信，是建立在無數個挑燈夜讀的夜晚，建立在堆積如山、被他刷了三遍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上，建立在每一次模考后穩居年級第一的鮮紅分數上的。

班主任老楊的私信還停留在頂端：“林澈，放輕松，好好睡一覺。老師對你有信心，清北的招生辦老師前兩天還跟我打聽你的情況。記住，你不是去參加考試，你是去接受檢閱的。”

還有蘇晚。那個總是坐在他前排，扎著馬尾，連后頸的絨毛都帶著陽光香氣的女孩。她的信息很簡單，只有兩個字：“加油。”后面跟了一個小小的太陽表情。

林澈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最后一次模擬考后，在走廊里，蘇晚遞給他一瓶冰鎮可樂，仰著臉對他說：“林澈，你一定可以的。我們在清華園見。”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比夏夜的任何一顆星辰都要璀璨。那一刻，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充滿了確定性。

但現在，一種莫名的恐慌，像藤蔓一樣從心底最深處悄然滋生，纏繞住他的心臟。他開始不受控制地回想考場上的每一個細節。

數學最后一道大題的輔助線是不是做錯了？英語作文的某個高級詞匯是不是用得不夠貼切？理綜選擇題里，那個關于量子糾纏的選項，他是不是在A和C之間猶豫了太久，最后憑直覺選了一個？

一個個微小的、被忽略的可能性，此刻被無限放大，變成了足以顛覆整個大廈的蟻穴。

“咔噠。”

隔壁的門鎖傳來一聲輕響。

林澈立刻閃身回到自己房間，輕輕帶上門，躺回床上，閉上眼睛，屏住呼吸。

他聽到母親的腳步聲停在了他的門前，停留了十幾秒，然后又悄悄地走開。他能想象出門外母親那張寫滿憂慮的臉。這種被審視的感覺，讓他渾身不自在。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從濃得化不開的墨黑，漸漸變成深藍，又染上了一層魚肚白。

城市的輪廓在晨光中逐漸清晰，早起的三輪車夫的吆喝聲、第一班公交車進站的剎車聲，遙遙傳來，宣告著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而對林澈和全國千萬考生家庭而言，這一天，是審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