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整。
像一個被精確設定的鬧鐘,整個世界的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撥快了。
客廳里,父親林建國掐滅了煙灰缸里第十二根煙,站起身,在客廳里來回踱步,老舊的木地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母親李淑芬則坐在沙發上,雙手緊緊攥著一個抱枕,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林澈房間緊閉的門,仿佛能穿透那層薄薄的木板,看到里面的兒子。
林澈坐在書桌前,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是省教育考試院的查分頁面。鮮紅色的網站標題像一道刺目的傷口。
他的手懸在鼠標上,卻遲遲沒有點下去。汗水從額角滑落,滴在鍵盤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但心臟卻跳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狂亂。這不僅僅是一次查分,這是一場公開的、決定性的審判。
屏幕背后,那串即將出現的數字,將定義他過去十二年的努力,定義他的價值,定義他的未來。
他想起了那個在豆瓣上看到的帖子,一個女孩用極度冷靜的筆觸描述她查分后的感受:“當電話里的女聲冷冰冰地報出我的高考成績后,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關了整整24小時。”
林澈當時只覺得矯情,一場考試而已,何至于此?但現在,他理解了那種感覺。那串數字,它沒有溫度,沒有情感,卻擁有最冷酷、最絕對的權力。
“澈澈,查了嗎?”母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馬上。”林澈應了一聲,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他閉上眼睛,腦海中閃過蘇晚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閃過老楊充滿期許的臉,閃過父母鬢角的白發。
他猛地睜開眼,移動鼠標,點下了“查詢”按鈕。
頁面跳轉。
時間在這一瞬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個像素點的加載都慢得像一個世紀。
然后,一個表格彈了出來。姓名:林澈。考號:140101XXXX。語文:125。數學:102。英語:130。理科綜合:181。總分:538。
538?
這個數字像一顆子彈,精準地擊中了他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世界失聲了。
他聽不到窗外的蟬鳴,聽不到客廳里父親沉重的呼吸,甚至聽不到自己心臟的跳動。
整個世界被壓縮成了屏幕上那個鮮紅的、刺眼的“538”。
怎么可能?這不可能!
林澈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數字,仿佛想用目光將它燒穿。538分,這個分數,比他最差的一次模擬考還要低一百多分。這個分數,連一本線都岌岌可危,更別提什么清華北大。
這是一個笑話,一個荒誕到極致的黑色笑話。
他開始瘋狂地刷新頁面,一次,兩次,十次……但那個“538”像一個惡毒的詛咒,頑固地盤踞在屏幕中央,嘲笑著他的一切。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視野開始模糊,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羞恥感,像冰冷的海水,從腳底瞬間淹沒頭頂。
他想起了西交利物浦大學網站上那個學子的自述:“我一直是有些驕傲在的,但那一刻覺得灰飛煙滅了,一切都是虛假的,我根本沒有那么優秀。”
是的,灰飛煙滅。
他過去十八年建立起來的自信、驕傲、優越感,在這一刻,被這個冰冷的數字徹底碾成了齏粉。
一種“災難化思維”開始在他腦中蔓延。他看到自己的未來變成了一片廢墟。
他看到了同學們鄙夷和幸災樂禍的眼神,看到了親戚們背后同情又輕蔑的議論,看到了父母那雙寫滿失望的眼睛。
他完了。他的人生,在十八歲的這個夏天,徹底完了。
“澈澈,怎么樣了?”
門外的母親終于忍不住,推門走了進來。父親跟在她身后,臉上帶著強作鎮定的表情。
當他們的目光觸及屏幕上的那個數字時,客廳里最后一點聲音也消失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
母親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晃了一下,被身后的林建國一把扶住。
林建國的臉色,比陰沉的天還要難看。他死死地盯著屏幕,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沒有像林澈想象中那樣暴跳如雷,也沒有歇斯底里地質問。
他只是沉默,一種比任何暴怒都更可怕的死寂。他緩緩地走到窗邊,拉開窗戶,點燃了一根煙,猛地吸了一口,然后劇烈地咳嗽起來。
煙霧繚繞中,他那曾經挺拔的背影,顯得無比蕭索和蒼老。
“……是不是搞錯了?”李淑芬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喃喃自語,像是在問兒子,又像是在問自己,“是不是網站出問題了?要不……再等等,再查一次?”
林澈沒有回答。他只是低著頭,雙手插進頭發里,死死地抓著頭皮。他感到的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巨大的、無邊無際的羞恥。
他不敢看父母的眼睛。他覺得自己是個騙子,一個用虛假的優異成績欺騙了所有人十二年的小丑。那面獎狀墻,此刻在他眼里,變成了一面恥辱柱。
“……先吃飯吧。”許久,林建國掐滅了煙頭,聲音沙啞地說。
“吃什么飯!”李淑芬的情緒終于崩潰了,她尖叫起來,“考成這個樣子,還吃什么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林澈,你說話啊!你到底是怎么考的!”
林澈猛地抬起頭,眼睛通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他嘶吼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別問我了!”
說完,他沖出房間,把自己反鎖進了衛生間。他打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嘩嘩作響,他把臉埋進水池里,任由冷水沖刷著自己滾燙的臉頰。
他想哭,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壓著,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在房間里瘋狂地響了起來。是班主任老楊的電話。他不想接。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個對他寄予了全部厚望的老師。
但鈴聲鍥而不舍,一遍又一遍。最終,他還是走出衛生間,像行尸走肉一樣拿起手機,劃開了接聽鍵。
“喂,楊老師。”
他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電話那頭,傳來的不是安慰,而是一種夾雜著震驚、困惑和嚴厲的質問聲。
“林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剛接到市招考辦的電話,有人實名舉報,說你在理綜考試的時候,使用了微型無線耳機!他們調取了監控,說……說證據確鑿。現在你的成績已經被暫時凍結,正在進行核查。如果屬實,你的所有成績都將被取消!林澈,你……你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轟——”
林澈的腦子像被一顆炸彈引爆了。
作弊?無線耳機?這個指控,比那個538分的分數,更具毀滅性。
它不僅否定了他的努力,更是在摧毀他的人格。
他不是失利者,他成了一個……作弊者。一個偽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