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現實世界后，林墨看到了另一種死亡——緩慢而痛苦的死亡。

她再次看到了那個抱著生病女兒的男人。現在是深夜，醫療隊伍已經散了，但他還在那里等著。小女孩在父親懷中安靜地睡著，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呼吸也更加微弱。

“爸爸，為什么天越來越黑？“小女孩問道，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

林墨看著逐漸暗淡的天空，由于能源短缺，連城市基礎照明都被削減了，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如何回答。怎么告訴一個五歲的孩子，因為大人們無法做出選擇，她可能永遠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怎么解釋什么是“能源危機“，什么是“數字世界“，什么是“人類文明的延續“？

“您的女兒叫什么名字？“林墨問道。

“樂樂，“男人的聲音沙啞，喉嚨里像塞滿了沙子，“她...她馬上就要死了，白血病。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把她的意識上傳到了數字世界。“

林墨的心一沉，現在她明白了這個父親眼中絕望的真正含義，他的女兒即將擁抱死亡，只有意識還將在數字世界中存在，可現在，即使是這最后的存在形式也面臨著消失的威脅。

“但她在數字世界里很安全，不是嗎？“林墨試探性地問。

“安全？“男人苦笑一聲，“她告訴我，她在那里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不會餓，不會累，不會痛，但也不會真正快樂。她說她想念擁抱，想念真實的感覺。她問我，爸爸，我還是我嗎？“

這個問題如利刃般刺穿了林墨的心。一個五歲的孩子，在面對存在的本質問題。

“他們說，“男人繼續說道，“資源短缺，我們都會死，可如果數字世界關閉，我女兒會徹底消失，我無法承擔將意識傳輸的費用，如果現實世界毀滅，我也會死。無論如何，我們都無法再團聚了。“

林墨想要安慰他，但她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在這種絕望面前，任何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回到了現實世界聯合政府的臨時辦公地點。這里原本是聯合國總部，但現在大部分樓層都已經關閉以節省能源。

“林博士，“一個看起來極度疲憊的中年女人迎接了她，“很多人已經動搖了。既然現實世界注定要毀滅，為什么不選擇數字化？至少可以讓人類文明的某種形式延續下去。“

“你真的認為數字世界里的存在還是人類嗎？“林墨問道。

“我不知道。但總比徹底滅絕要好，對吧？“女人絕望的眼神中帶著空洞的希望，“我們正在組織最后一批意識上傳。有三億人已經申請了。他們寧愿冒著失去自我的風險，也不愿意在這里等死。“

何其悲哀，面臨死亡時，他們甚至愿意放棄做人的權利，只求某種形式的延續。

林墨來到最后一座還在運行的大學。這里原本有三萬名學生，現在只剩下不到一千人。大部分人要么選擇了數字化，要么離開了城市去尋找其他的生存可能。

教室里只剩下幾個學生，一個年輕的教授正在黑板上演算著量子物理方程，粉筆在他手中寫下流暢的符號。他很年輕，也許還不到三十歲，但眼中已經有了遠超年齡的疲憊。

“教授，學這些還有意義嗎？“一個學生問道，“反正我們很快就要死了。“

年輕教授停下粉筆，轉過身來。林墨看到他的眼中含有淚水，但也有一種令人震撼的堅定。

“也許我們會死，“他說，聲音雖然顫抖但依舊清晰，“但這些知識不會死。也許有一天，在某個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的地方，會有人需要它們。也許是現實世界的幸存者，也許是擁有自由意志的數字意識，也許是來自其他星球的智慧生命。“

他重新轉向黑板，繼續寫下方程式：“知識本身是無罪的。它不應該因為創造者的死亡而消失。“

“文明的火種不在典籍中，在傳遞的手中，“林墨對學生們說，“每一次傳承都是對未知的投票，每一個選擇學習的人都是在為未來的可能性下注。“

一個女學生舉手問道：“但如果沒有人來接收這些知識呢？如果人類真的滅絕了呢？“

“那我們至少證明了，直到最后一刻，我們都沒有放棄成長的努力。這本身就是人類很珍貴的品質。“

“但我們連成長的時間都沒有了。“

林墨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那就在有限的時間里創造無限的可能，死亡給生命賦予了意義，正如黑夜給了星星光芒，沒有死亡威脅的永生，就像沒有黑夜對比的白晝，將失去了所有的美麗。“

但她知道，現實世界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真正的希望。而她，或許就是那個希望。

那天晚上，她獨自坐在實驗室里，大腦中同時處理著兩個世界的信息流。疼痛如潮水般涌來，但她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她需要找到一個解決方案，一個不需要讓任何一個世界消失的解決方案。

如果數字世界的意識可以上傳，為什么不能下載？

她開始瘋狂地計算：或許可以將數字意識重新“下載“到克隆的生物體中，讓他們重新體驗生物生命的不確定性和創造力。這樣，兩個世界都可以存在，甚至可以融合。

但計算結果讓她的心沉到了谷底：這個過程需要消耗的能源比維持數字世界還要多十倍。地球根本無法承受這樣的能源消耗。

除非有新的能量轉換媒介。而她的大腦，由于五年來同時連接兩個世界，已經形成了獨特的神經結構，她是唯一能夠承擔這種轉換的人。

但這意味著她的大腦會崩盤，她會死——

她想起姐姐生前最后一次見面時說的話：“墨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選擇怎樣繼續活下去？“

現在的她或許有了答案：她會選擇燃盡生命最后的燭火——去奪取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