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的干嘔感不上不下,膈應得人喘不過氣,身體深處不斷傳來陣陣虛軟的空乏,像被人抽走了脊梁。
“咳咳……”抑制不住的嗆咳從喉嚨深處爆發,強烈嘔吐的欲望再次涌上,卻又被空空如也的胃硬生生頂了回去。
更灼人的痙攣在腹中翻攪,顧嶼安冷汗瞬間沁出額角。
旁邊的陪護竹床上發出一陣窸窣急響——
“嶼安?”母親的聲音帶著急促,立刻起身湊到床邊。
她伸手探他額頭的溫度,冰涼干燥的掌心貼上去。
顧嶼安下意識地想偏頭躲開,身體卻沉重得沒有反應。
“嘶……怎么還這么燙?”母親聲音里的焦慮真切可聞,帶著睡眠被打斷的沙啞。
“是不是很難受?”她急促地轉身,手忙腳亂地摸索著床頭柜上的東西。
“水……溫水來了,快漱漱口,潤潤嗓子,醫生說不能喝下去,但漱口可以……能緩解一點想吐的感覺?!?
顧嶼安沒有力氣睜眼,只是蜷縮著身體,像只被掏空內臟的破布偶,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那只冰涼的手離開他的額頭,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溫熱適中的塑料玻璃杯沿,小心翼翼抵到顧嶼安干裂的唇邊。
杯身微微傾斜,溫水的濕氣觸及他的唇瓣。
顧嶼安下意識地微微張嘴,讓那一小口水流入口腔。
溫水帶來一絲短暫的微弱慰藉,他艱難地含漱著,水流在口腔里沖刷著令人作嘔的苦澀余味。
但很快又刺激到了他本就極度敏感的喉嚨和反胃神經,又引發一陣輕微的、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干嘔痙攣。
顧嶼安強忍著,不敢吞咽分毫,最終將那口水連同更多苦澀的涎水一起,虛弱地側頭吐回床邊的桶里。
做完這一切,顧嶼安重新虛弱地倒回床上額頭上,剛剛被擦掉的虛汗又密密滲出一層。
他緊閉著眼,眉頭痛苦地蹙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揮之不去、如鉛塊般沉重陰沉的死灰。
“唉……造孽……”母親心疼地低聲呢喃,聲音壓抑而細碎。
母親放下紙杯,又慌忙拿起毛巾,小心翼翼地替顧嶼安擦拭額角鬢邊的虛汗。
她的動作很輕柔,仿佛在處理一件易碎古董般小心翼翼,指腹的力道試圖抹平他緊鎖的眉頭。
“媽媽知道難受……再忍忍,再忍忍,很快就能吃東西了……醫生說再過一天就行……”
母親的絮叨帶著慣常的安撫語調,每一個詞都浸泡在飽含擔憂與憐惜的淚意里。
她用指背蹭了蹭顧嶼安冰涼的臉頰,帶著一個母親自以為是、深切焦慮的愛憐溫度。
那溫熱的杯沿貼近嘴唇時,顧嶼安的身體本能地微微僵硬了一瞬。
母親擦汗的手落在額頭、臉頰,那輕柔的動像細小的針,密密麻麻地刺入他高度警覺的神經末梢。
那充滿了焦慮和心疼、帶著哭腔的絮絮低語沉沉地壓在他早已傷痕累累的心頭。
顧嶼安感覺自己像被一層油膩的薄膜緊緊裹住,掙脫不掉,每一下呼吸都無比困難。
母親下意識想要“撫平”的……不僅僅是自己緊蹙的眉頭……
更是一種試圖將所有“不合規”跡象都強行規整起來的欲望。
在外人看來,她是一個模范媽媽,溫柔,持家,有耐心。
無比情深的畫面里,顧嶼安感受到的,只有一種巨大、冰冷的恐懼。
母親的眼淚和絮叨,與其說是為他而流——
不如說是她面對自己可控局面突然失控而感到的焦慮,以及自我感動的情緒宣泄。
顧嶼安疲憊地闔著眼皮,任由她動作,身體僵硬如同一截沒有生命的木頭,麻木地看著這場既定的表演。
這時,病房的門被無聲地推開。
一個略壯而略顯嚴肅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身上穿著那件日復一日的黑色帶領短袖,手里提著一些水和食物。
是父親。
他步履從容地走進來,昂貴的皮鞋落在地板上的聲音穩定而清晰,帶著一種與病房焦慮氛圍格格不入的冷靜。
父親眉宇間鐫刻著經年的冷峻與事務性的疲憊,他先是看了一眼病床上臉色死灰的兒子。
又迅速轉向了床邊淚眼盈盈、神色倉惶的母親,眉頭微不可察地輕輕蹙了一下。
“醫生怎么說?”父親的聲音不高,音調平直,沒什么溫度,像在陳述一件辦公室普通文件問題。
母親看到他,像是抓住了一根主心骨,慌亂的神態里擠出一絲鎮定,但聲音里的哽咽還沒完全壓下去:
“醫生……醫生說嶼安情況暫時穩定,就是剛洗完胃,現在還不能喝水吃東西,還要觀察……”
“嶼安,他……他一直很想吐,很難受……”
母親說著,又忍不住去看兒子,剛止住的淚水又有決堤的趨勢。
父親沒接她的話,也沒再看顧嶼安,徑直把水和食物放在柜子上,發出輕微的“嗒”一聲。
他在床尾站定,目光再次落到病床上的顧嶼安身上。
評估著躺在白色床單上這具瘦削蒼白、插滿管線的軀殼。
“搞成這副德行。”父親搖了搖頭,聲音依然沉靜。
像是在處理一個需要被分析和定位責任的問題。
冰冷的審視穿透顧嶼安薄薄的被子,落在他支離破碎的世界上。
病房里陷入一種詭異的平衡。
床邊,是兀自沉浸在焦慮與深情中,不斷試圖用眼淚和觸碰來表達關愛的母親。
床尾,以理智和冷漠包裹,將兒子視為分析議題的父親。
顧嶼安閉著眼,身體深處翻涌的惡心和虛弱加強烈了,空胃的痙攣反復撕扯著他疲憊的神經。
兩種情感,如兩股沉重的鉛水,從不同的方向灌注進顧嶼安冰冷僵硬的軀體里。
或者說……是三種。
還有可能更多。
扭曲的愛,名為保護,實為囹圄。
自己……
被強行掏空洗刷過的胃里一派荒涼,里面曾裝著他認為能給自己帶來解脫的藥物。
在被痛苦啃噬的恍惚中,一個念頭像泡在冰水里的殘渣,緩緩浮上他死水般的心湖:
這個世界上……
真的……還有人……
能讓自己感受到愛嗎?
這念頭太輕,輕得像一聲慘然無聲的嘆息,卻瞬間抽空了顧嶼安體內最后一絲力氣。
連無休止的惡心感,都暫時被凍結在了孤獨的深淵。
顧嶼安痛苦地閉上眼,到底……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
是哪里……出了問題……
……
他的思緒,又被撥回那段……曾經相對美好的時光……
即使回憶會讓他現在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