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站起身，伸了個小小的懶腰，淺色的校服外套勾勒出她纖細的腰線。

窗外的夜色已經變濃，火鍋店外那條街上掛著的各色彩燈和霓虹招牌亮了起來。

整條街被映得光怪陸離，充滿了夜晚獨有的活力。

“啊——吃飽了！”周凱夸張地揉了揉肚子，“秋姐，下次再有吃不完的，務必叫我！”

秋的同桌笑著推了他一把。

顧嶼安沒作聲，只覺得很充實，一種暖洋洋的飽足感烘得四肢舒泰。

他看著秋了伸懶腰，目光落在她利落地把外套披回自己的身上。

“走啦！”秋轉過身，臉上洋溢著特有的愉悅光彩，眼睛卻并沒有看向出口。

而是透過玻璃門，亮晶晶地盯著外面那片閃爍的彩色光暈中心——

那個在夜幕下緩緩擺動龐大身軀的瘋狂大擺錘。

“那……那個？”顧嶼安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心頭本能地一緊。

“對啊！”秋回過頭，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跳躍著異常興奮的火焰，嘴角上揚。

她用手指了指窗外那個巨大的鋼鐵怪獸，聲音清脆，帶著渴切的熱情：

“來都來了，不玩一下嗎，我以前玩過，真的很好玩的，特別刺激！”

那股熱情像無形的波浪拍過來，顧嶼安瞬間想起之前在底下仰視那巨獸時的窒息感。，意識地就想退縮。

周凱這時反倒顯得有些慫了，他縮了縮脖子：“這么大？看著有點可怕……不如我們……”

“哎，周凱。”秋的聲音帶著一種輕快的責備感，像指揮小兵一樣指著他。

“你剛才還說下次叫你吃飯呢，這點膽量都沒有，下次肯定不叫你了。”

秋這話帶著玩笑，也是對他發出不容置疑的邀請。

周凱臉一紅，梗著脖子強辯：“我就是擔心……剛吃飽，這一顛簸……”

“哎呀，雙人餐而已，哪有吃那么飽，頂多就5分飽而已嘛。”

秋隨口應著，目光已經轉向了自己的同桌，直接伸手挽住了她的胳膊，帶著點撒嬌的意味。

“小雅，陪我一起嘛，你看多好玩！”

小雅，那個同桌女生，性格安靜許多，看著秋亮閃閃的眼睛和那充滿鼓動性的笑容，也忍不住被帶動起來。

她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嗯……好吧。”

最后，秋的目光落回到顧嶼安身上，那眼神不是詢問，更像是一種宣告。

沒有像對周凱那樣激將，也沒有像對小雅那樣撒嬌，只是定定地看著他，笑容依舊燦爛。

她微微歪了下頭，嘴角彎起的弧度帶著一種自然而然：

“你呢，顧嶼安？不會不敢吧？”

話語很輕，尾音微微上揚，卻有著重于千斤的力量。

仿佛是一種早已認定、你應該和我一起去享受這份刺激的親密邀約。

她一邊說著，一邊腳步輕盈地轉向了店門的方向。

推開玻璃門，一股混合著喧囂的夜風裹挾著游樂園特有的歡快音浪沖了進來。

“走吧。”她回頭，夜風吹起她頰邊的碎發，發絲在五彩的燈光下飛舞。

秋逆著光影回頭望向他們三個的剎那，顧嶼安只覺得她眼中那份純粹的快樂光芒，比任何燈火都要耀眼奪目。

仿佛帶有某種魔力，牢牢地牽住了他的心臟。

周凱還在嘟囔著什么“胃疼”之類的話，但身體已經很誠實地跟上了秋的腳步。

小雅也緊緊挨著秋。

顧嶼安站在原地，看著秋在門口風風火火招手催促的背影，愣了一下。

那句“不會不敢吧？”帶著自然而然的親密，像一個設定好的程序，讓他失去了拒絕的接口。

秋轉身投入那片炫目的燈光，周凱和小雅的身影在門口晃動，顧嶼安胸腔里那份暖意和冰冷的不安奇異地交織、對抗。

“……來了。”

顧嶼安低聲應了一句，不知道說給誰聽。

四人最終邁開腳步，走向那片喧鬧、被彩燈包裹的未知刺激。

結果剛走到那架“瘋狂大擺錘”炫目的燈光下，顧嶼安就覺得腳下發虛。

這真的也太大了，到底要蕩多高啊？

“快點快點！”秋的聲音帶著按捺不住的興奮，幾乎是雀躍著擠到售票窗口前。

“來呀，難得不用排隊。”

“這玩意……應該還行吧……”周凱還在強行挽尊，但聲音里的緊張顯而易見。

小雅也點點頭，臉上是好奇混合著期待。

顧嶼安沉默地跟在最后，仰頭看著那龐然大物在夜幕中劃過一道驚心動魄的弧線。

耳旁是上面乘客的尖銳呼嘯，心里不安分地蠕動了一下。

沉重的安全壓桿“咔噠”鎖下，身體被牢牢禁錮。

之前被勉強壓下去的不安，此刻從脊椎骨縫里纏繞著向上爬升，勒得顧嶼安呼吸都有些不暢。

“坐穩了，怕什么！”周凱的聲音提高一點，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顧嶼安緊抿著嘴，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攥住身前那冰冷堅硬的金屬扶手上，指關節繃得發白。

他目光下意識地投向身旁的座位——

秋正側身和她同桌興奮地交談著什么，鬢角的碎發被夜風吹拂著輕掃過她微紅的臉頰，唇角帶著一絲弧度。

恐懼似乎與她無緣，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即將投入盛大冒險的光芒。

“嗚——嗡——！”啟動的轟鳴聲震耳欲聾——

下一秒，顧嶼安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地揪著衣領拋向了高空。

強勁的失重感伴隨著瘋狂旋轉帶來的離心力瞬間統治了他的感官，世界在他眼中被扭曲、倒轉！

“哇啊啊啊啊——！”周凱凄厲的慘叫瞬間爆開。

“哈哈哈——太——爽——啦——”

與此同時，兩個女生亢奮到極點的尖叫和大笑幾乎壓過了周凱的聲音。

秋的嗓音尤甚，帶著一種盡興的快感。

顧嶼安死命地緊閉著雙眼，但那無濟于事。

劇烈的不適和惡心在胸口翻涌，不是純粹的恐懼，是那種生理上鋪天蓋地的暈厥感。

顧嶼安感覺自己大腦像被插進了一個高速攪拌器，只剩下本能的抵抗。

他雙手死死摳住胸前唯一的扶手，指尖因為用力過度而麻木，喉嚨里不受控制地溢出斷斷續續的痛苦呻吟。

在一次被猛地甩到最高點時，整個世界都顛倒翻轉，仿佛要將他的五臟六腑從口鼻中硬生生甩出去。

在這片混沌的霓虹海洋里，極度暈眩帶來的茫然無依感，混合著一種模糊不清的本能脆弱依賴——

讓一個名字在他緊咬的牙關松動之時，含糊卻又清晰地溢了出來。

“……秋——！”

風還在狂暴地嘶吼，

機器的轟鳴仍在持續。

他這聲呼喚不算太輕，也絕不算響亮，混雜在一片混亂的噪音中。

“……嗯…？”

像是某件精準的零件被無意識觸發，在聲音出口后的零點幾秒內——

一個清晰完整的短促回應，清晰地穿透了呼嘯的風聲，猝不及防地撞進了顧嶼安的耳朵里——

“干嘛？”

秋短促的兩個字，被風聲扯得破碎。

卻以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不容置疑地抵達了顧嶼安的耳廓。

伴隨著這聲回應一同撞進來的，還有在劇烈的旋轉顛簸、光影流離中，模糊又稍縱即逝的一幕：

顧嶼安微微側頭，看到秋淺棕色的長發肆意飛舞著，如同一群掙脫束縛的精靈。

霓虹燈勾勒出她凌亂發絲間精致的側臉輪廓，嘴角帶著慣有的興奮弧度。

似乎還……向上提了提？

顧嶼安沒時間去思考，因為下一秒，更猛烈的下墜和失重狂潮再次吞噬了他。

將那聲清晰到心坎里的回應，連同秋那驚鴻一瞥間疑似存在、難以解讀的微小弧度——

一起將顧嶼安狠狠甩進了更加黑暗混沌的旋渦深處。

……

“滴——滴——滴——”

病房里，心電監護儀規律的電子音如同冰冷的潮汐，一波波沖擊著他昏沉的意識。

顧嶼安躺在病床上，渾身酸痛好像要散了架，喉嚨里充斥著橡膠味，胃部傳來陣陣不適。

欲嘔感尖銳地提醒著他現實的存在，剛清醒過來，顧嶼安艱難地喘氣，卻甩不開那無處不在的惡心。

他顫抖著從病床上探出半邊身子，扯來一旁的垃圾桶，吐出了一些略苦的清水。

身旁是躺在一張租來的竹床上，仍在淺睡的母親。

那一刻在強烈失重感面前茫然的依賴感，瞬間像退潮的海水般消散。

在惡心帶來的極度不適與疲憊中，那段封塵的往事被重新擦亮、審視。

顧嶼安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干嘛。”

秋那兩個字……是回應，不假。

此刻沒有了找失重時意識不清的借口。

顧嶼安回想了很多次，直到現在，他也還是會發現——

那聲回應里，沒有溫度。

像一顆滾落在金屬板上的小石子，發出清脆但很快寂滅的響聲。

清晰得只剩空洞。

他當時甚至也沒有注意到秋招呼時的眼神里，那份只有計劃成功、能避免浪費而流露出的輕松笑意。

沒有任何過多別的含義。

顧嶼安劇烈咳嗽起來，身體牽動著插著點滴管的手背，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胃里又是一陣劇烈的痙攣翻攪，喉頭涌上濃烈的酸苦。

生理上的痛苦是如此真切而劇烈，徹底淹沒了回憶里那一聲在狂風中清晰到殘酷，不帶溫度的回音。